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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之死

姥姥之死

作者:师道强

我的姥姥张那氏,孝义城东人,生于1892年,卒于1976年,享年84岁,无疾而终。

那是1976年深秋的一天,我刚上班就接到姐姐的电话,说姥姥病了,能回来就赶快回来瞅瞅。我放下电话,心中“呯呯”直跳,连家也顾不上回,让别人转告一声我爱人,自己直奔汽车站,搭上公共汽车回到老家孝义的桥南村。家门紧锁。我更加心慌,转身插地里的小道向城东村急速地走去。

已到深秋季节,旷野里一片荒凉。掰掉棒子的玉茭杆子叉叉竖竖地立在地里,上面干枯的叶子被风吹得窸窸乱响;采摘过棉花的枝条上挂着一缕缕细细的棉花丝,被风拉扯到半空中上下翻飞;刚破土露头的冬小麦地里孤零零地显出了一个墓堆,上面爬满杂草、蔓枝条,格外凄凉。一个旋风从远处打着圈卷过来,吹起了乱纷纷的干枝、枯叶,搅得空中黄土弥漫,吼声如泣……我慌慌忙忙地赶紧穿过这片满目荒凉的旷野,快步进了让我再熟悉不过的城东村。穿过长长的小巷,巷口就是我童年一直生活在这个姥姥家的房子……

当我三岁姥爷去世后,我妈怕我姥姥孤独,便让我常住她家里,和姥姥与残疾的二舅作伴。因此对这座房子是最熟悉不过的了。这座老房子在城东村中间,正北有向阳的三间瓦房,房背原先靠的是贯穿全村的一条大道,后来在大约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大道却变成了从西向东的一条河水渠道,把全村一劈两半。一遇县城西山上发山水,混浊的河水便哗哗地从西而来,穿村而过,直奔村东。当遇到东口高圪塄时打个转,旋成一个三、四人深的死水圪洞。河水涨时,还能冲到一些低洼人家的院里。有一年秋天,我正在姥姥家院里玩,忽听街上传来有人惊叫“发山水了,快跑啊”的喊声。话未完,水已哗哗地从院门冲进来。我连忙奔回家上了炕,水跟着也进了家,上面还漂着几条缠绕成一堆的碧绿小蛇和其他杂物。我和姥姥坐在炕上一动也不敢动。大半天后水才自动退去,但家里、院里已成狼籍。后来,据说县里修建成了张家庄水库,截住了西山下来的洪水,村中间的一条渠道方慢慢困干水,重新变成了一条大路。但村里的地多半成了盐碱地,就连村里的几口井,水也是又混又咸,倒到水盆里半天才能澄清。当我长大一些后,常担着两只水桶去打,一桶水分两半桶往回担……

几十年过去了,房子如旧,院门一如往常大敞着,里头静悄悄的,连过去常“咕咕”叫的几只老鸡也不知躲藏到了什么地方。我慢慢进了院子,轻轻推开房门,又打起里家的门帘,进了姥姥住的屋里。门对面的灶台上坐着我残疾的二舅,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坐着我母亲。炕上大铺大盖着一个人,只露着半个头。不用问,她就是自己打小就最亲的姥姥了。我一屁股坐到炕沿边,不由“唔唔唔”地哭起来。我二舅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姥姥旁,把她盖的被子往下推了推,俯下身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你瞅瞅,是谁来啦?!”她慢慢睁开眼,盯着我细瞅着。我模糊着双眼,也瞅着她。只见她的面容仍然安祥、慈善,宛然不像个重病的人。她从被子里伸出瑟瑟颤抖的手,我一把紧紧地抓住。只见她的手指干枯得像是没有肉,发亮的肉皮裹着骨节,暴出了黑青的血管。我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上面,不由失声痛哭起来。姥姥陷下去的双眼也潮湿了,但已再流不出泪水来。她干扁的嘴唇动了动,嗫嗫嚅嚅地想说话,但已发不出声来了。我妈抽泣着对我说:“睡了一礼拜了……也没甚病……熟了的瓜自自然然地老下来……”

是啊,我坚强的姥姥自从我姥爷去世后,就和残疾的我二舅开始过上了独立的生活。当时,村里实行生产队的集体化劳动和分配制度。基本口粮按人头发放,有劳力的按工分增加粮食和分红钱款。村里干部照顾残疾人,而且我二舅为人诚实正派,村里人信得过他,所以让他当了大队粮油仓库的保管员。他每天带着一串仓库钥匙,柱着拐扙,按时去仓库开门关门,从不耽误别人办事。与我二舅一样,我姥姥也没歇着。在大队仓库旁边有一间磨面机房,磨面机很简陋,从上面一个口中倒进粮食,中间经过粉碎,下头就流出磨成粉的面。但面还要人工去筛。我姥姥就是干这个筛面的活。地上一个大箩筐,里头支着一个长木头架,架上放一细筛。姥姥坐在筐旁,把细筛前后来回磕碰,细面就被筛下来,筛中留下的是皮麸,再倒进磨面机中反复磨。磨面机的声音“轰轰隆隆”像吼忽雷,面粉也是四处荡扬。幸亏我姥姥耳背,头上箍着头巾,啥也不怕。我有时也进里面看几眼,但燥音乱的心烦加入面粉呛人,瞅几眼就赶紧跑出来。这种活换了别人恐怕也干不长。而我姥姥一年四季做这个,不知她是如何熬过这段日子的。我姥姥和我二舅整天守着大队的粮油米面,但从不贪沾一点。这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闹饥荒,人人吃不饱的年代里,真是十分难得。善良的姥姥,坚强的姥姥,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是多么不易啊……

我舅舅见我哭个不停,就劝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唤自家去’,已八十四了,是个圪节上了。哭也没用……』说着“没用”,但他眼中已流出了一串串泪水。我松开姥姥的手,捂住自己的眼,揩了又揩。姥姥转了一下头,对着我妈伸出手掌,两下晃了晃,接着又把拇指和食指对住弯成一个圈,朝自己的口比划了几下。我妈问人们说,“你们知道她比划甚?”人们都疑惑地瞅了一下我姥姥,又瞅着我妈。我妈说:“她的手翻了翻是让炒菜;她两根指头圈起来是让你们喝酒。她急记着给她外甥子吃饭、喝酒哩。”

是呢,打小时候姥姥就常惦念着我吃喝。我上城内完校时,国家正处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家人口多,仅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生活十分紧迫。我每晚下自习后要走黑路去姥姥家住,顺便补充点吃喝的东西。每当进了姥姥家后,只见姥姥在昏喑的煤油灯下,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等着我。在火鏊上总有给我焙着的窝头或红薯、山药蛋片。有时,姥姥还下地用小沙锅给我炒一颗鸡蛋。虽没有一滴油,但蛋香味能弥漫全屋子,我急不可待地大口吃着,全然不想当时姥姥和二舅可能还饿着肚子。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些食品真赛过现在的山珍海味了……

我正想着往事,我妈走到姥姥旁揭开她被子,想把她的胳膊捂进被子里去。不料从被子里跌出厚厚的一本书来。我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我姥姥去基督教堂作礼拜时常带的一本《圣经》。这本书的年代比我当时的岁数长得多。封皮早已发黄,磨了边角。封皮是用布打着浆糊包起来的。我小时候也曾偷偷看过,但念不懂,只觉神秘。此时,这本书从她被子里跌出来,我更觉不解。我正寻思间,姥姥手拍着炕,嘴里“唔唔”地哼着。我妈忙从我手中拿过书去,塞进姥姥的被子里,又在她耳朵上大声说:“放到你怀里啦!你走时不会给你落下,你就歇歇心吧!”姥姥闭上了双眼,很快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二舅对我说:“《圣经》是她的宝,自从病了就不离身。她还告俺们说,她死后入了棺材,怀里也要装上那本书。”我妈边做饭边说:“咱妈一辈子信耶稣,一辈子心善积德,一辈子不害人;死了后,她还要跟耶稣上天堂去呢!”二舅从柜子里寻出一瓶酒,对人们说:“她倒脑子清楚,记得柜子里还有一瓶好酒。”说着招呼人们吃菜喝酒……

吃饭中,我又想到这年正月里的一天,我和爱人带俩个孩子坐火车回到老家,见过父母后,从小道插斜斜走着来到姥姥家,只见她正盘腿坐在炕上,瞅见我们后满是皱纹的脸笑得看不见了眼。她下了炕对我二舅说:“你给孩儿们倒上红糖水。俺去和面,咱们吃角儿(饺子)。”我说:“正月里天天吃角儿,还用你来麻烦甚哩?”二舅说:“不用管她。她想做甚就做甚。要不,她还气恼哩。”我和爱人帮着和好面、剁好肉、包好饺子。四辈辈人坐在阳光洒满的暖炕上,有滋有味地吃了一顿羊肉饺子。肉菜的香味和蒜醋的灵味弥漫着满屋。俩个孩子的打闹声和我姥姥因耳背说着令人发笑的打叉声,让人们的笑声一阵接一阵。她说:“素常,就是俺跟你舅舅俩个老鬼吃饭,冷冷清清。今儿热热闹闹的,角儿也多吃了几个。”吃完饭,我给了她10斤粮票、20块钱。她说:“这阵的日子比过去好多啦。队里发的粮食足够吃。你二舅每月能从公社领8块钱的残废民工救济金。你三舅也常从侯马捎回票子来。俺也想开了。俺进城去你妈家,路过城里的食堂,总要进去买上两毛钱一碗的羊杂割,泡上2两粮票5分钱一个的白面馒,能美美地吃一顿。”我说:“以后的日子还会更好。”她说:“只要俺孩儿们好就行。”闲聊中,我女儿已经在暖炕上睡着了。儿子坐到她的怀里,睁着亮晶晶的双眼,仰起脸瞅着我姥姥。她低着头亲了一下孩子的脸,对我说:“你简爷(方言,姥爷的意思)死时,你也是这来大,时常坐到他怀里。他说:‘俺谁也能留下,就是留不下俺二猴厮。’那时,你也睁着眼瞅着你简爷,还不时给你简爷抹去他眼中的泪水……唉,一晃眼,二十来年过去了。等俺到了地下,要告他说:‘你留不下的二猴厮长大了。他的猴厮也跟你走时的二猴厮一样大了,一样的亲……’”她说着,眼中滚出了两滴混浊的老泪。我也不由得泪流满面了……

可如今,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就变成了这样。再想到至死留不下我的姥爷,让我的心如刀绞,泪水又一次流个没完。我那淳朴善良的姥爷和姥姥一生正直无私。在战争年代把三个儿了都送到部队去,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姥爷去世后,姥姥带着为革命而伤残的儿子,为村里的集体事业做着自已力所能及的事。于公如此。于私而言,姥姥在最困难的岁月里,自已宁愿饿着肚子也要省一口给我,这让我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她对我天大的恩情呢?

天黑时,母亲催我回去,说:“人已见过最后一面了,这里有我和你三个舅舅守着,你住下也没用,反耽搁了工作。”我不情愿地默默回了工作的介休。隔了几天,我也没有接到老家来的电话,就忍不住打电话问姐姐。原来,我走后的第二天,姥姥就安祥地去世了。去世后的第三天头上就入了土。母亲知道我心软,怕我回来气坏了身子骨,所以不让人告我。我放下电话,愣怔了半天。以后每每想到此,心里都在暗暗流血流泪:我为何不坚持守在她身旁,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刻呢?

作者简介:

师道强,笔名桥南,孝义市人。太阳诗词学院荣誉博士、桥南文化艺术社社长、孝义古城诗社顾问、汾河曲社顾问。著有长篇章回小说《白雪梦》,由《吕梁文学》和《孝义文艺》杂志连载。长篇小说《山水间》由《孝义风采》杂志和《今日头条》、《孝义名片》等媒体选载。另有诗词曲集《莺啼序》和散文、评论文集《君子兰》,内中作品散见于省、地、市三级报刊杂志。创作作品总字数约一百余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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