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1879-1964)先生有这样一幅墨迹:
文质相含济以学问,洁清自守造于高明。
先看上联“文质相含济以学问”。
这一句出自孔子的两句话:一是“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一是“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文质相含”就是“文质彬彬”。看孔老夫子原话,“质胜文则野”就是,过于质朴了,就难免粗野;“文胜质则史”就是,教化过头了,就成了矫情。君子嘛,要“文质彬彬”才好,也就是——既要保持基本的先天质朴,又要接受必要的后天教化,“文”对“质”的改造,要有一个适当的度,过犹不及。
我们平时,碰到有的小孩子随心任性、为所欲为,我们会觉得没教养;碰到有的小孩子谨小慎微、循规蹈矩,我们又觉得像个小老头,一点活力也没有。就是“文”和“质”的关系没处理好。
古书上记载有这么一件事,说北宋理学家程颢,曾给宋哲宗当过一段老师。当时皇帝也就10岁左右,课后随手折了根柳枝玩。程颢见了,即严肃规劝道:“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拆。”皇帝听了,把柳枝往地上一扔,闷闷不乐地走了。
大家看,皇帝才10岁左右啊,这点自由活泼也得不到。程颢这教育方法,是不是在摧残孩子质朴的天性?
关于这个“文”,学者阿城曾讲,“文化”的对立面是“武化”,把群体关系处理成“文(和平竞争)”、而不是“武(武力抢夺)”,这才是“文化”的核心要义。从这个角度上讲,今天人类的自由市场、夫妻关系,都是将动物间原本的武力抢夺、用“文化”改造后的结果。
刘慈欣讲: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竞争资源、竞争配偶,是动物生存繁衍的底层逻辑,这永远也变不了,这也不应该变。国人常用“衣冠禽兽”骂人,其实,人也正是穿戴衣冠的禽兽。
将“金钱和美女”包装成“事业和爱情”,要“文斗”不要“武斗”,把残酷竞争搞得温情脉脉,这正是文化对人的成功改造。今天俄罗斯和乌克兰,两个大国兵戎相见,这无疑是文化的失败,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正是由于文化的成功,这种失败才变得越来越少。
对于“文化”,阿城甚至讲过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
我们人类不要太得意,以为“文”是人类发明出来的,不是。凡是社会性动物,都有仪式。动物学家观察到,(为了争夺配偶)两只雄鹅会突然打起来,用翅膀互相打。之后鹅群会把它们冲散。冲散之后,两只雄鹅非常有意思,常常一只鹅看到另一只过来后,假装看不见。如果没有办法,狭路相逢了,两个鹅都会低下头,非常害羞,然后借故分开,回避对方。终于七八天之后,鹅的肾上腺激素水平下降,两个雄鹅开始寻找和解机会。鹅没有语言,但是有仪式,偶然碰到了,一个鹅扇几下翅膀,另一只鹅接受到信号,“文”的信号,也扇几下翅膀。两个雄鹅做完仪式后,就显得非常亲密,而且亲密得过火,整个鹅群也松了口气。社会性动物的仪式非常重要,保证了它们的种族能够生存下去。“武”和“文”的关系,就是很简单的生物“本能”和“约束本能”的关系。
因此上我们说,上联中的“文”,大约可看作人在群体生活中,应该尊奉的基本原则与行为规范。所谓“文化”,就是把这些基本原则与行为规范,渗透到骨肉里,融化到血液中。就像给一个人装好了“操作系统”。
孔子说“三十而立”,这个“立”,就可以看作是一个人的“操作系统”装好了,可以独立成熟地和其他人交往了。
“文质彬彬”做到了,你就是一个合格的人了。但想要自食其力、造福社会,还得再学习知识、练习本领。这就是上联中说的“济以学问”。这些都做到了,一个人才算完善了。
大家看,先做人,再做事(这个先,是逻辑上的先,也就是“首先”,是前提条件)。这就是中国文化对人的要求。我们常说,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太有文化,而一个读了一肚子书的大学生没有文化,就是这个道理。
好了,再看下联“洁清自守造于高明”。
“洁清自守”就是守“文化”的底线,就是做生意不缺斤短两,处感情不乱搞小三,当领导不贪污受贿,等等等等。
那“洁清自守”怎么就“造于高明”了呢?
因为偷奸耍滑的人太多了,是这些人把成功的机会拱手让给了“洁清自守”者。拿曾国藩来说吧,与同时代的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人相比,他的智商一点都不突出。但老夫子就靠着他的诚实不欺、靠着他的廉洁自律,战战兢兢,日积月累,但来耕耘,莫问前程,终落得千帆侧畔一舟过,修成了继王阳明之后,儒家为中国历史贡献的又一位“圣人”。
所以说啊,做人做事,不要想走什么捷径,那其实最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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