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胡适之（1891-1962）先生，写过这样一副对联：
要知处世似临阵，终想做人如作诗。
此联语句颇为清奇。品味再三，感觉意思大概是这样的。
先看上联“要知处世似临阵”。
临阵打仗，这可不是儿戏。能不能打胜先不说，最起码的底线是稳住军心、稳住阵脚，不能有什么破绽，先别打败。
《孙子兵法》讲：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意思是——打仗的时候，先把自己的阵地守好，先确保自己军队和资源的安全，然后再看敌人哪里有破绽，攻其不备、出奇制胜。
关于《孙子兵法》上讲的这一点，曾国藩（1811-1872）先生可以算是楷模，他讲自己打仗是“结硬寨、打呆仗”，不管是守是攻，都先把自己保护好。我们看一个曾家军“结硬寨”的具体例子：
1860年，曾国藩命令弟弟曾国荃（1824-1890）围攻安庆。关于围城的工事，唐浩明先生在《曾国藩》一书中是这样写的（此书为历史小说，但唐先生考证严谨，相关信息也有史料价值）：
（曾国荃）绕安庆城外挖了两道宽五丈、深二丈的大壕沟，只在南门外靠长江一带与东门外靠菱湖一段留下两个缺口。这两道壕沟相距两里多路，前壕又称外壕，用于阻挡援军；后壕又叫内壕，用于围住城内的太平军。吉字营（约14000人）就扎在两条壕沟之间。
根据历史资料，安庆作为清代安徽省的省城，城墙周长约4.5公里左右（网上查阅到的，如有错误，请知者指正）。曾国荃挖的壕沟，内壕最少有5公里，外壕最少也有9公里。这宽五丈、深二丈、总长14公里的壕沟，工程土方量大约在140万立方米以上，相当于挖出一个像天安门广场（44万平方米）那么大、3.2米深的大坑。当时也没有挖掘机，全靠人工作业，大约需要1万青壮劳力干3个多月，这工程量得多大呀？
另外，关于战争“临阵”之苦，蔡锷（1882-1916）将军在《曾胡治兵语录》中有一段话，说得极其沉痛：
战争之事，或跋涉冰天雪窟之间，或驰驱酷暑恶瘴之乡，或不避雨雪露营，或昼夜趱程行军；寒不得衣，饥不得食，渴不得水，疲不得休。枪林弹雨之中，血肉横飞，极人世所不见之惨，受恒人所不经之苦。其精神、其体力，非于平时养之有素，练之有恒，岂能堪此？
由此可见，真实“临阵”之苦，绝非常人可以想象。那“要知处世似临阵”，我们“处世”时需要坚守的，又是什么呢？
《诗经》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此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要坚守的是什么呢？——那就是自己内心的道德底线。
孟子讲：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不能淫”、“不能屈”、“不能移”的又是什么呢？——也是自己内心的道德底线。
那“自己内心的道德底线”又是什么呢？
那大概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吧，就是“真、善、美”吧，就是康德所讲的“可以为所有人立法”的“心中的道德律”吧，就是打算在悼词上写的“好听”的言辞吧。
佛家讲：家贼难防。这个一般都理解为监守自盗、内部人背叛。其实这一句原本的意思是——不要让贪、嗔、痴等这些欲念侵蚀了你的“性本善”。因为这些欲念都源于人的内心，所以称“家贼”。
《中庸》上讲：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因此即使是幽居独处，也要如“临阵”一般，时时审视自己的内心，不要因为没人看见，就随便突破道德底线。
再看下联“终想做人如作诗”。
“处世似临阵”，时时刻刻守住道德底线，这的确太苦了。人要只是这样，谁都受不了。而“做人如作诗”，则给我们指出了一条出路，即使在道德坚守中，也可以活出快乐。这里“作诗”的诗意，就是以超然的眼界，化解“临阵”坚守的紧张。
1958年，55岁的聂绀弩（1903-1986）作为“右派分子”，被下放到北大荒劳动改造，期间伐木、掏粪、推磨、挑水，各种脏活、苦活都干过。聂先生有这么两首诗，写出了自己的随遇而安：
推 磨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余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事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
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挑 水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
大家看，这老头干啥写啥，硬是写成了一代大诗人。要没有这一段痛苦的经历，争奇斗艳的中国诗坛似乎都会逊色一筹。
其实，坚守越是痛苦，就越需要诗意去化解。我们看，即使身陷囹圄，谭嗣同也可以豪迈地吟出“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长征如此艰难，领袖也可以乐观地写到“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所谓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也不过如此吧。
整体看这一联，“要知处世似临阵”，就是要活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终想做人如作诗”，则是还要活成一个快快乐乐的人，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果能如此，那严肃中亦得活泼，烈火中亦觉清凉。这，大概就是胡先生这一联的深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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