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是一种生活的仪式。只有对生活尚怀景仰，戏才看得走心；人，才心心相印。
右起：谢晓泳、著名舞蹈编导王端仪、曾鸣、杨天解
2015年11月1日，应湖南省歌舞剧院舞剧《桃花源记》总编导谢晓泳、作曲杨天解、院长杨霞邀请，我专程回湘，到浏阳看首演，内心就是充满了仪式感的。我对杨霞说：我们的老领导、著名词作家欧阳振砥有词云：“桃花源里住一夜，胜活那个二十年”。而我以湖南省歌舞剧院“老团员”的身份回来探班，却有“桃花源里住一夜，回到那个二十年”的慨叹。
右二：杨霞、左一：老同事王琪、左二：严冰波
如果说，一千六百多年前的那个“世外桃源”，是中国人追求安宁和谐、自由平等的一个梦境；那么浏阳，则是中国革命的一个“世外桃源”。浏阳我来过，“秋收起义”的摇篮，著名的烟花之乡；我这人不走桃花运，桃花源曾经几次都路过错过。长沙人有句俚语，调侃别人把事情想得太美，叫作做“浏阳梦”。没想到，我今晚真的要在浏阳梦入桃花源。好吧，就让我以纯粹个人的视角，带你走进这个舞剧的“桃花梦”吧。
一个高效的演剧文本
晓泳兄导演的作品，我大都看过，但这一次是看他身兼编剧的大戏。这让我的好奇心更强。其实，我一直认为，舞剧本就应当是一个“编导”合一的活儿。这是舞剧独特的的艺术形式所决定的。当然，专业编剧完全可以写舞剧，但专业的舞剧编剧好像不多见。
演出前，我请晓泳兄聊聊他编剧的想法。他说，开始哪有想法，是实在没有办法。以《桃花源记》为题材创作一部切合“中国梦”主题的民族舞剧，这个想法虽然很棒，但实际操作起来，才发现给自己出了一道很大的难题。杨霞接过话头说，是啊，我当时灵感一现的想法就是，桃源一梦，不就是中国人千百年来一个美好的“中国梦”吗···向省里报送选题后，居然获一致认可，并顺利获得了国家艺术基金的支持。立项既定，必须上马。先后请人创作了三个文学剧本，都不理想。这时候，又想到和我们成功合作过舞剧《边城》的谢导···
那么，谢导是怎么编导的呢？
“通过倒叙、插叙等方式，将剧中人物渔郎偶遇桃花源及再寻桃花源的故事掰开重组···”这是演出说明书上的文字。我对晓泳开玩笑说，掰开重组，这是舞蹈语汇和导演阐述。比较学术一点的说法，应当是“解构与重构”。
“解构”源于一个哲学概念，有分解、消解、拆解、揭示等多重含义。
“重构”是指通过调整程序代码改善软件的质量、性能，提高软件的扩展性和维护性。
不论什么说法，晓泳兄确实是找到了一个解决难题的高效方法。
首先，他将这个“桃花梦”的“梦由（时代背景）、梦幻（虚实世界）和梦境（美好愿景）”，进行时空分解而又弥合。这就使得在同一个舞台空间内，能够有效呈现出多个维度的审美心理空间。其次，他将“做梦人”陶渊明推上前台，与“梦中人”渔郎和渔郎的“梦中人”桃花相遇；他甚至让我们真的看见了陶渊明饮酒时“对影成三人”的幻影，让“官场陶渊明”、“理想陶渊明”和“本我陶渊明”纠缠不清···这些，都给观众从主题思想、情感和审美上，打开了多扇窃探桃花源中人事的窗口。
寻找并确立一个文本，就等于奠定了一个剧目的形式与根基。文本愈强大，剧目愈有底气；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也反作用于内容。不管自觉与否，一切举重若轻的艺术探索与实践，都源自一份对艺术的认知与自信。在我看来，不论什么题材，舞剧的本质都是诗剧，而诗就是人类的一个梦境。
在这样一个假定性的梦境中，艺术的想象力和表现力将变得异常活跃与自由。如，细心的观众会看到，编导在剧中设置了一个桃花源中人踊跃“扶老人”的细节。这个细节可是有大的说法的。针砭时弊，当今扶老太太引发的纠纷曾伤透人心。剧中的这个细节，虽然匠心的加，但我不觉扎眼。因为在这个梦境中出现这样的细节，就不再是简单贴主题标签，这确实是舞蹈思维下的灵感迸发。这样的“中国梦”，让人会意一笑，人性回归，不要再让我听见梦碎的声音。
细节和整个舞台都在证明，正是基于这样一个高效能的文本，才化解了很多源自主题和演剧方面的难题，也自然生成出了许多不同的观剧体验与信息。
与晓泳兄认识二十多年，似乎从来没有过要与他喝一场酒，打一场牌，到哪里玩一下的冲动，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有什么业余爱好。首演式后，我郑重问他，没事玩什么。他说，喜欢读读书。所以说，在欣赏晓泳兄解构与重构这个“千古一梦”的同时，也使我对他这个人有了新的解读。
一部戏剧的交响组曲
几个月前，天解兄在朋友圈说来广州了，问他干嘛，他说找晓泳聊舞剧《桃花源记》的创作。我以为是个景区秀，没多问。
直到前不久他约我回去看戏，才知道是一部纯粹舞台剧。与天解坐一起看首演，我请教他有关这部戏在作曲方面的想法。他当面转了一条微信给我：
舞剧《桃花源记》的音乐由亚洲爱乐乐团录制，全剧设序幕和九个乐章，共九十分钟。交响乐结构，加入了古琴、竹笛、箫、埙、琵琶等民乐色彩。古典韵味和湖南元素的提炼，结合现代作曲技法，使陶渊明《桃花源记》的神韵得到了完美体现······
与天解兄也是二十多年前就合作写歌，他是一个善意却不善言的人。他有着很强的创新意识，却又不时担心别人“看不懂”。首演后宵夜喝酒，我有意曲解地对他说，你不要再怕人家说“看不懂”，现在的观众精着呢，你自己心懂了，人家就懂了。
对此，他自己也曾经说过：艺术的精髓并不是艺术，而是心灵。一旦心灵可以自由表达，便能创造出完美的艺术效果。
说实话，戏我是看懂了，但音乐我不敢说听懂了。或者说不敢当着作曲家的面说懂。我最怕个别作曲家祭出一大堆“移位”“复调”“动机”啥的叫我一头雾水。作为一个乐盲，我不管你的曲子怎么“移位”来的，我只管你的曲子能不能让我发疯。
正当陶渊明与自己发酒疯的那段时，我听到有戏曲的锣经加入。我说，天解，你这音乐有戏啊！
天解一笑，说，不是所有人都懂戏哦。
是的，不是所有的人都懂戏，但是所有的人都会被好戏打动。“好戏”里面就包括了好的戏剧音乐。
20世纪中国戏剧理论家、教育家、戏曲史家，长沙人张庚说：戏剧中的音乐成分，并不在于一个完整曲子，也不在于听这个曲子，而是让这曲子无形之中加强了这戏中间所需要的感情……戏剧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段感情，都是由音乐强化了的···
天解的这部曲子，的确也是强化了表演的曲子。这个戏的主演们也表现出了优秀的乐感，古风诗韵，民俗民情，使这部曲子在很多时候，变成了一些看得见的旋律，一些流动在肌肉里，酒杯里，梦境里和舞台美术里的旋律。
我一直有一个观点，不论从事何种舞台艺术，懂戏的，在事业发展和艺术成就上会更具优势。天解兄是花鼓戏“窝子”里出来的，他不是一般的懂戏。这次，他带了一本出版的舞剧《边城》总谱赠我，我看过《边城》的演出，那也是一部有戏的舞剧音乐。
舞剧音乐的“戏”，就是能够推动剧情发展，增加塑造人物性格的有力依据。这样的音乐是戏骨，是剧核，能在剧情中生根、开花、结果。这样的音乐，能让人带回家。
一个画意的叙事空间
久闻“中戏”刘杏林教授的舞美设计超凡脱俗，第一次现场欣赏大师作品，的确眼前一亮。听杨霞介绍，这个戏是湖南省歌投入空前的一部舞剧。但大幕拉开，我一点也没觉得满台铜钱响，让人“震撼不安”。
作为从事过戏曲舞美的人，我现在有点怕那种号称“颠覆视听”的东西。我是去剧场审美的，不是去受剌激的。我知道你们有钱，但有钱应当花在刀刃上，比如给编剧多发点稿酬啥的，别堆在台面上吓人，碍人看戏。
《桃花源记》的舞台不但没有铜臭，也没有脂粉味。有的是散文诗式的画意，小品文式的清雅，随笔式的留白。在这样的文风中看戏，没有人让你如坐过山车，你只管在位置上稳稳坐着，优雅而自尊地享受着快意。天上人间，戏里戏外，你进出的是自己的心境。
当然，《桃花源记》的文本，也决定了现在这个舞台是最合适的呈现。懂得合适人，才是高人。
杨霞回忆说，她专门去北京请刘大师时，大师说“没时间”。杨霞说，您先不忙回复，先看看我们的剧本。留下剧本，忐忑不安。哪知第二天大师回话，这个戏，我接了！
可见，作为一剧之本，剧本还是一块达成合作共识的敲门砖。
这次看戏，没见到刘大师，见到了灯光设计大师，同为“中戏”的胡耀辉教授。与胡教授共进两餐，喝了一晚酒，得知，我俩都是湖南人，都学过戏曲表演，都上过戏剧学院，都干过舞美。一见如故。
胡教授对灯光艺术有自己的判断与高见。他说：“面试学生，他会对考生懂不懂表演，作为一个重要的评分依据”。这是符合行业逻辑的。不记得哪位大师说过，一个好的编剧，如果不是出身于剧团，那他家一定应当在距剧场不超过三根电线杆的地方。编剧如此，灯光亦然。
一个舞台灯光师，一点不懂表演，就不会懂舞台表情。灯光是舞台之精神，更是戏剧之表情。灯光无所不在，塑形，表情，渲染环境，甚至照亮人物命运，都是它的使命。而除此之外，《桃花源记》的灯光，还让我看到了这个戏应当呈现的那些本色。
灯光有时可以是舞台的主角，但好的灯光，应当润物细无声，就像一场足球赛，总不能老由裁判当了主角。喧宾夺主的灯光，那是败笔。《桃花源记》的舞美，包括服装和人物造型，相得益彰，相互补台，可称得上一部融合之作。
一些经营艺术的人生
这次回去看戏，与真正处于百忙之中的湖南省歌舞剧院有限公司董事长严冰波和主创们进共几餐，使我有机会从他们的言谈中，更多了解到了这部舞剧的戏里戏外。
我对杨霞说，曾与你共事好多年，说过的话，加起来还不如今天一餐饭的多。她说，记得那时候我跳《原野》，想在前面加一段话，麻着胆子去敲你家门，你爽快地就答应了。
那时候，杨霞还是个活跃在舞台中央的女孩，20多岁，发狠，上进。见到她，常常是一身练功服，一头热汗，嘿嘿一笑。杨霞的先生叫陶孝发，比杨霞年长一些，人长得帅，舞跳得好，为人也厚道。
问杨霞，“陶宝”现在忙什么？杨霞嘿嘿一笑，参加了《桃花源记》的演出呐，演一个老翁。我说，年纪一大把了，劈叉下得地，还起得来不？杨霞说，哈哈没技巧，就是喝酒，本色出演。
这是一对恩爱、快乐的舞蹈夫妻。
杨霞的过去，取得了一个舞蹈家所能够取得的重大成就，还取得了一个公民所能够获得的许多荣誉。作为年富力强的艺术管理和经营者，相信她还会有更多令人称赞的作为。
董事长严冰波我第一次见。印象是热情，健谈，有想法，有办法。
严董作为湖南演艺集团这样一个大型文化企业的高管，他具有非常丰厚的艺术人生：少年学声乐，进戏剧学院深造，留学海外，拍过很多知名影片···
严董对《桃花源记》是持有高度期望值的。他说，作为艺术品，在对该剧的艺术打磨上，会持续发力支持，作为产品，以后也会进行多元开发。这是一个长效项目，应当为其营造一个良好、系统的成长环境。
我有一个观点，一个艺术家，不论演员、舞美、编剧、导演和作曲等，如果有机会参与或主持一个院团的管理，都应当视为一种幸运与机遇。这不是过一把官瘾。这是行业的生产特点所决定的。
旧时的戏班子就是名角负责制，谁红，谁挂头牌，这就是市场号召力。而在艺术生产过程中，一个戏班子往往只围绕一个名角排演剧目，这就是核心竞争力。而在西方，戏剧团体多由导演和编剧负责，乐团多由指挥负责，西方戏剧更看重作品的原创性，但道理是一样的。
记得晓泳兄当年为是否出任广东省南方歌舞团团长而内心纠结，常找我聊天。而我给出的想法是，你现在担心的是因此放弃个人的业务和梦想，但出任团长以后，你会有更多的业务与更大的梦想。一个艺术院团的负责人，必须对许多人的梦想负责。我说，你会找到新的成就感。
艺术院团的掌门人，说到底，就是个业务主管和项目带头人。是旧体制曾经一度把他们引向仕途。
舞剧《桃花源记》，是湘粤两省舞协主席杨霞和谢晓泳联手打造的多部舞剧之一。是一部在比较纯粹的舞剧思维引领下创编的剧目，语境是符合艺术规律的，是能够与观众达成审美共识的。当然，这不是说这部戏就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恰恰相反，我觉得还有较大的提升空间和需要打磨的地方。舞台艺术，越是好戏，越有打磨的价值，只有那些没有出息的戏，才没有改进的意义与空间。
改进与打磨，我希望是再做点减法，但又不要把那些最具识别度的东西给打磨掉了。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诞生于湖南的《岳阳楼记》和《桃花源记》名扬天下。这“两记”就像“湘楚文化”的一双隐形的翅膀，从古至今，都引领着湖南人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飞翔。现在，《桃花源记》又化作了一张舞剧的名片，相信能飞得更远。但如何发挥舞剧《桃花源记》的综合能量，这不单是湖南省歌舞剧院，湖南省演艺集团的事情，这应当提上湖南文化和旅游等部门的议事日程。
二十年过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次返湘看戏，遇到了几位老朋友，非常开心。祝朋友们——桃花好运，四季春风。
2015年11月4日·广州
曾鸣：词作家、编剧。长沙人，居广州。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编剧专业，曾任湖南省歌舞剧院编剧。至今已发表、演播、演出歌舞剧、歌剧、诗剧、广播剧等各类作品近千件，出任数十台大型晚会总策划、总创作。作品曾由何纪光、张也、谭晶、王丽达、王宏伟、田震、李娜、付迪生等演唱。出版个人专辑《花样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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