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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松小说丨伏龙肝(下)


王松,祖籍北京,现居天津。1982年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数学系,曾当过知青、导演等。曾在国内各大期刊发表作品数百万字。获多种文学奖项。


文丨王松


这篇文章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文中又一次提到了杨凤一这个名字。但在这篇文章中,这个叫杨凤一的人并不是赤脚医生,也不是五十多岁,而是一个平时在村里沉默寡言的七旬老人。这篇文章的题目叫《黄土堂的“土”》。文章说,当年杜阳去农村插队,刚到村里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后来听当地人说,这个老人是独身,几年前才从外面来到这个村里。人们只知道他叫杨凤一,却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村里看他可怜,就将他收留,再后来就当成“五保户”赡养起来。《大国医》杂志上的这篇文章说,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引起杜阳的注意,是在那一年的春天。当时杜阳为村里的一个妇女用针灸治疗偏瘫,但这个妇女已经病了很久,所以扎了一段时间一直没有明显的效果。就在这时,一天晚上,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将杜阳叫去自己的家里,从一个锦盒里拿出两根一尺多长的银针交给杜阳,然后对他说了一句话,大针治大病。当时杜阳看了这两根银针大感意外。他当初在家里跟着那个老者学中医时,老者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大针治大病,而且也给他讲过大针的穴位和使用方法。但真正看到这样的大针,杜阳还是第一次。这时杜阳的心里就已明白,自己是遇到了高人,于是连忙向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请教。但老人只是淡淡一笑说,自己并不懂医,这两根银针不过是偶然从别人手里得到的。


这篇文章说,也就从这件事以后,杜阳开始注意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他发现老人的腰不好,于是就将柴火堆到老人的院子里,平时经常过来为他烧一烧火炕。就在杜阳临回城的那一年冬天,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老人突然又将杜阳叫到自己家里。他这时说话已经有些吃力。他对杜阳说,人这一辈子就像是一片树叶,随风而来随风而去,飘到哪里就落到哪里,所以,叶落归根是不可能的。他对杜阳说,他想拜托他一件事。这时杜阳已经有了一种预感,于是说,您说吧,我一定尽力办到。老人说,我死后,你把我弄到村外去,记住,不要用棺木,只要挖个坑把我埋了就行了。杜阳听了立刻说,这怎么可以,旧社会就是再穷的人,死后也要裹一领席,况且是在今天,您又是五保户,村里也会为您把后事料理好的。老人却摇摇头说,不,我的事一定由你来办。杜阳听了想一想说,好吧,您放心,我一定办好就是了。这时老人就又拿出一张已经发黄的毛边纸交给杜阳。杜阳接过看了看,是一个药方。药方上的几味药很简单,但其中一味却引起杜阳的注意。这味药叫“伏龙肝”。杜阳当年曾在那个老者的指导下背过《四百味汤头歌》,应该说,一般的中药都已烂熟于心,但这时想一想,却似乎并没有听说过这味叫伏龙肝的药。老人好像看透杜阳在想什么,轻轻笑了一下。


老人一直是躺在炕上,这时让杜阳扶着起来,然后来到外面的灶屋,指一指屋角的柴灶,示意杜阳把灶上的铁锅端下来。杜阳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做了。老人又让杜阳将灶膛里的灰烬一点一点扒出来,这时就露出灶膛底下一块已经烧结成红色的硬土。老人让杜阳将这块仍有些温热的硬土砸下来,然后对他说,这就是伏龙肝,别名又叫“灶中土”。这时杜阳才想起来,老人拿出的这个药方好像与著名的“黄土汤”相似。当年的那个老者曾专门为杜阳讲过黄土汤,并且告诉他,黄土汤是东汉年间的医圣张仲景留下的。但这时杜阳再看一看,又觉得这个方子中的几味药似乎与黄土汤不同。老人这时才告诉杜阳,这个药方的确也是黄土汤。老人说,当年张仲景留下的“黄土汤”其实是两个方子,后世在民间流传的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另一个方子却被历代御医当成秘方收入宫内,所以,这个秘方也就很少有人知道。老人告诉杜阳,明代的名医郭东曾有批注,这个黄土汤的秘方中须有伏龙肝,而且不能是一般的伏龙肝,否则就不会有任何功效。老人这样说罢,当天夜里就溘然辞世了。于是,杜阳履行自己的承诺,冒着大雪将老人的遗体背到村外,挖一个坑掩埋了。《大国医》杂志上的这篇文章说,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夜里,由于天寒地冻,杜阳只是将老人草草埋葬了。直到很多年后,他又回到那个村里,才为老人重新修葺了墓地。我在这篇文章中发现了一个细节。文中说,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在临终前给了杜阳另一个“黄土汤”的药方,同时告诉他,这个药方须用伏龙肝才会有效,而且不能是一般的伏龙肝。但究竟是什么样的伏龙肝,文章里却并没有具体说。我想,这应该有两种可能,或者这篇文章的作者认为这是一个很专业的问题,没必要具体说,抑或是杜阳考虑到知识产权的保护,故意没有在这里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味叫“伏龙肝”的中药应该就是今天黄土堂的核心机密。


《大国医》杂志上的这篇文章越发让我摸不到头脑了。我想象不出,这个叫杨凤一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刊登在《健康长寿》杂志上的那篇文章中也曾提到这个人,但并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只把他称为“脚气水医生”。如果按那篇文章所说,这个杨凤一应该是一个胸无点墨而且阴险狡诈的乡村小人,他为了保住自己在村里的赤脚医生位置给杜阳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直到后来才不得不对杜阳心悦诚服。此外杨炀主任也曾提到这个人。在杨炀主任的口中,这个杨凤一同样是一个心胸狭窄的狡诈小人。但与前面那篇文章不同的是,据杨炀主任说,当时这个杨凤一并非对杜阳嫉贤妒能,也不是担心他在村里会对自己的位置构成威胁,他与杜阳之间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可是在《大国医》杂志上的这篇文章中,这个杨凤一却根本不是什么赤脚医生,只是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这个村里的独身老人,而且还是一个身世神秘的世外高人。杜阳也就是在这个老人临终时,才从他的手里得到了张仲景的第二个“黄土汤”秘方,同时也知道了那味非同寻常的中药“伏龙肝”的秘密。此时,我感觉自己似乎是进入了一个迷宫。尽管我翻阅了杜阳给我的所有介绍他的文章,却无法清晰地梳理出一个脉络,更无法勾勒出他当年的经历究竟是怎样一个轮廓。


就在这时,杜阳突然给我打来电话。


我接到杜阳的电话有些意外。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没有给他留过电话号码。他似乎感觉到我在想什么,在电话里笑笑说,如今是信息时代啊,要想找到一个人的电话号码并不是很难的事,况且是你这样的人。我稍稍停顿了一下,说,你给我的资料,我都已看过了。


他哦了一声说,我们一起坐一坐吧。


我想了想说,好吧。


我与杜阳的这次见面感觉不是很好。如果从我们两人的关系看,尽管已多年没有联系,但毕竟是初中同学,人生中最重要的认知阶段是在一起,所以应该彼此很了解。可是这次见到他,感觉却不是这样。也许因为看了太多介绍他的文章,我反而搞不清楚他现在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杜阳却很热情。我们是在一个公园里的酒楼见面的,这里很幽静,窗外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厅堂里没有几个客人。他一坐下就先声明自己做东,说是要好好请我一下,然后就点了东坡肉、烤羊腿和香酥排骨一类的肉菜,又点了一些海鲜。我笑笑


说,看来你的肠胃很好。杜阳点头说,是啊,肉和海鲜都是好东西,可以固本培元,补壮阳气,用西医的话说也就是人体需要的优质蛋白。我看看他说,可是,我曾在电视上看过你做的养生节目,你在电视上说,动物的肉对人体最有害,而且有一种尸毒。杜阳又点点头说,对,动物有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在被宰杀时身体会释放出一种致命的毒素,这种本能是当年野生时保留下来的,而且每一种动物,死后都会产生一种有害的尸毒。杜阳这样说罢又笑了,你还看过我做的养生节目?好啊好啊,那次是电视台搞的一档保健栏目,请我去做了十几期老年养生专题,后来很多观众都慕名来黄土堂找我求诊,一下搞得我应接不暇啊。


我说完这番话就有些后悔了。我当然知道,其实每一个在电视台做养生节目的专家,他们所倡导的保健理念和养生方法,自己未必真去这样想和做。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过一个著名节目主持人当面向一个在当时非常有名的保健专家发问,您提倡大家少食多餐,一天至少要吃六到八顿饭,您自己平时真这样吃饭吗?这位保健专家在主持人的一再追问下憋得面红耳赤。但此时,杜阳却似乎并不介意。他又让服务员拿来一瓶高度白酒。我想对他说,你在养生节目里还曾说,酒是大毒,你自己平时是滴酒不沾的。但我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咽回去。我对杜阳说,你和你的黄土堂,现在的名气太大了,听说你也像娱乐圈的明星一样已经有了很多粉丝,好像叫……吐司(土丝)。杜阳看看我,很认真地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人的一生就像天体运行,正如古人所说,日正则斜,月满即亏,所以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如日中天,凡事都不要做得太满,稍稍退一步,给自己留出余地。他说着端起酒杯,朝我示意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喝了一口又放下,其实……每个人一生的运势都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这就叫命中注定。比如说我,当年如果没去农村插队,或者去插队了而没有去那个叫李灶庄的村子,也就不会遇到那个叫杨凤一的老先生,而如果没有遇到这位杨老先生也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更不会有我今天的黄土堂。他说着又微微一笑,你没发现吗,我插队的这个村庄,村名也很有意思,李灶庄,灶能生火,而如果按五行学说,火又能生土,由此看来我今天的黄土堂也是应运而生,正如杨凤一老先生当年说的,我去李灶庄插队,应该也是上天的安排啊。我立刻看了杜阳一眼,然后为他斟了一杯酒说,你说的这个杨凤一,好像……是一位世外高人?杜阳摇摇头说,不,他不是什么世外高人,应该说……只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人。


杜阳这样说着,似乎显得有些沉重。


他告诉我,这个杨凤一是他见过的最不像医生的一个医生。他说,其实真正的杏林高手都是深藏不露的,那些动辄硕导、博导、主任、专家,享受什么国务院特殊津贴的重量级人物,其实都是拉大旗做虎皮,真正的医生是隐于民间,是那种看上去最不像医生的人。


他说到这里慢慢放下酒杯,轻轻叹息一声。


他接着又告诉我,他当年刚到李灶庄插队时就遇到一件事。附近一个叫罗湾的村庄,有一个老太太突然得了暴病。她的儿孙知道李灶庄有一个叫杨凤一的人懂中医,就将老太太拉过来,想请杨凤一给看一看。当时杨凤一已经六十多岁,但并不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只在生产队喂牲口,偶尔为村里的人看一看病。杨凤一看了这个拉来的老太太,知道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但这老太太的儿孙一再央求杨凤一,说是不管怎样也要试一试,只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就是了。于是杨凤一无奈,只好试着给这老太太喂了一些草药。其实这个老太太当时已经无法喝药,杨凤一是让她的儿孙帮着硬灌下去的。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个老太太只喝了几口杨凤一的药,喉咙里哏儿地响了一声就死了。这一下老太太的儿孙立刻翻脸了,硬说老太太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喝杨凤一的药喝死的。事情一下就闹起来,一直闹到了公社。公社得知这件事以后,立刻派人下来调查。这一查果然就查出了问题,杨凤一并没有医生资格,他这样在村里为人看病还乱开药,是属于非法行医。接着再深入调查,就又查出了杨凤一更严重的问题。原来杨凤一的家里在解放前曾是开药铺的,而且还与一些国民党的政府要员有密切往来。这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杨凤一立刻被人捆绑起来押到公社。


杜阳对我说,其实他在当时也看过了,这个老太太显然是患了突发性脑溢血,中医叫脑卒中。这种病的死亡率极高,这个老太太就是不喝杨凤一的草药也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但杨凤一这一次还是在公社被关了十几天,后来又被押去县里。再回来时,就已经虚弱得走路都很艰难。杜阳说,杨凤一这次回来就再也不为村里人看病,也不去生产队喂牲口,每天只是躺在家里。这期间杜阳曾去他的家里看过几次。有一次杜阳提出,要为杨凤一扎一扎针灸,但被杨凤一拒绝了。杨凤一对杜阳说,他不让杜阳为自己扎针灸也是为他着想。杨凤一说,从杜阳一来到李灶庄,他就看出来了,杜阳的医道应该很深。但是,杨凤一说,他还是要劝杜阳,今后千万不要再为这个村里的人行医。他说,这一带自古就是出刁民的地方,民风不仅凶悍也不讲道理,自己这一次的事已经是一个教训。治病救人原本是行善积德的事,正如古人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如果换一种说法,这也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你为人家治病,治好了自然皆大欢喜,而万一治不好,一旦追究起来就是扯不清的麻烦。所以,杨凤一说,依我这些年的经验,我奉劝你两句话:第一,如果村里提出让你当赤脚医生,千万不要答应;第二,今后也不要再为任何人看病。杜阳听了点点头说,好吧,我不为村里的人看病,可现在总要为你看一看,你已经病成这个样子我不能看着不管。杨凤一摇摇头说,我的病已经不用治了,我自己清楚,我的寿数已尽,这一次怕是熬不过去了。杨凤一这样说罢,又淡淡一笑,我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木,虽然只是一副一寸厚的薄板,终究也是个归宿。我现在只拜托你一件事,我把这口棺木存放在屋后的下坡了,外面糊了草泥,我死后,你在村里不要声张,就用这口棺木把我装殓了弄到村外悄悄埋了就是了。杨凤一说到这里看一看杜阳,就又说了一句话。他说,你要记住,一定看清楚棺木的里面再埋我。


杜阳说着,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说,他当时听了杨凤一的这番话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往太多想。那个时候在农村虽还没有普及火葬,可是也已经移风易俗不再提倡用棺木土葬。所以,他认为,杨凤一这样托付只是担心自己死后下葬时,村里的干部会出面干涉。杨凤一说了这番话之后,没过多久就死了。于是杜阳按杨凤一的托付,在一个深夜就将他存放在房后坡下的那口棺木起出来。他这时忽然又想起杨凤一曾说过的话,杨凤一叮嘱他,一定要看清棺木的里面。于是杜阳就借着烛光朝棺木里仔细查看了一下,果然发现了一个麻布包。这个麻布包是放在棺材的一个角落里,外面还用一根细细的红绒绳缠了几道。杜阳连忙拿出这个布包,小心打开,里面是一个用毛边纸装订的小册子。打开这个小册子看了看,竟都是一些年代久远的药方。


杜阳稍稍沉了一下,说,我黄土堂的黄土汤药方,就是这样来的。


杜阳又说,他也是后来翻阅一些资料才知道的,张仲景当年留下的黄土汤,确实是两个药方,流传在民间的只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个方子却被历代御医收入宫内,成为宫廷秘方。


我看看他问,这第二个方子里,就有伏龙肝?


杜阳点点头说,是,其实两个黄土汤的方子里都有伏龙肝,只是第二个方子里用的不是一般的伏龙肝。我问,这个方子里的伏龙肝,有什么特别之处?


杜阳抬起头看看我,没有说话。


我立刻意识到,这样问有些冒昧了。这第二个药方中的伏龙肝如果真是黄土堂的核心机密,当然是不会轻易示人的。杜阳忽然淡淡笑了一下,又为我斟了一杯酒,然后说,我也是多年以后才知道这个杨老先生的身世。他家在解放前确实开过中药铺,但开的不是一般的普通中药铺,他的祖上是宫廷御医,据说到他祖父那一辈还曾为光绪皇帝看过病,所以,他藏在棺木里的这本药方应该是祖上传下来的。


杜阳说到这里,深深地舒出一口气。


我没有想到,关于这个黄土汤的药方,杜阳又为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显然,这个故事就更神秘而且富有传奇的色彩了。如果这个黄土汤的药方真是被那个叫杨凤一的老人藏在自己的棺材里,而这个药方又是老人祖上传下来的宫廷秘方,其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但倘若再仔细想一想,在杜阳口中的这个叫杨凤一


的老人,又有很多细节与我在那些文章中看到的,以及杨炀主任所说的对不上,甚至大相径庭。首先是这个人的身份。在《健康长寿》杂志上的那篇文章里,这个杨凤一是当时村里的赤脚医生,而且只是一个“脚气水医生”,关于这一点,后来在杨炀主任的口中也得到证实。但在那本叫《大国医》的杂志上,这个杨凤一却又被说成是一个身世神秘的独身老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流落到李灶庄,才被村里收留下来。可是现在杜阳又说,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就是李灶庄人,而且是在生产队里喂牲口,他虽然出身中医世家却深藏不露。如果按杜阳这样说,这个杨凤一就确实应该是一个世外高人了。可是《健康长寿》和《大国医》这两本杂志上的文章,应该也是杜阳在接受采访时自己亲口说的,那么究竟哪一种说法更可信呢?其次是杜阳与这个杨凤一的关系。《健康长寿》杂志上的文章说,这个杨凤一是一个嫉贤妒能的小人,他感觉到自己在村里的赤脚医生位置受到威胁,所以就一步一步地给杜阳设套。而杨炀主任则说,杜阳与这个杨凤一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杨凤一为杜阳掩盖了一次医疗事故,杜阳则作为报答教他扎针灸。但《大国医》杂志上的文章却说,杜阳是经常去照顾这个叫杨凤一的孤寡老人,老人被他感动,所以才在临终之际将这个失传已久的秘方交给他。可是现在,杜阳又给出了这样一种完全不同的说法。我想,他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当初接受采访时说过的话忘记了?


我端起酒杯,朝杜阳举了一下说,我前几天看到杨炀了。


杜阳原本已将酒杯放到唇边,听了我的话立刻放下来。


他看看我问,你……去找她了?


我笑笑说,也不是专门去找她,看病偶然遇到的,她现在已经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胸内科主任,就是你说的那种专家,享受国家特殊津贴,还是博士生导师啊。


杜阳听了又很认真地看看我,她跟你……说到我了?


我又笑一笑说,说是说到了,不过,也没说什么。


杜阳立刻问,她怎么说?


我想一想说,她说你的黄土堂现在名气很大,而且说你,已经称得上是一个名医了。


杜阳盯着我,又问,她……没提当年插队时的事吗?


我淡淡地说,没提当年的事,我只是去专家门诊挂了一个主任的号,没想到竟然是她。杜阳点点头,哦了一声。我问,你和杨炀,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杜阳笑笑说,也没有怎么回事,其实当时,很多人都以为我和她会走到一起,有一段时间我们两个人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还是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说我们两人的关系后来出了问题,那么问题也应该是出在她的身上,而她当时的问题恰恰就在于也懂一些医学知识。杜阳这样说着,又豁达地摇摇头,不过,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已经过去了。


我看一眼杜阳问,你当年插队时,村里有赤脚医生吗?


杜阳抬起头看看我,很肯定地说,没有。


我又问,有一个马老四……是怎么回事?


马老四?


杜阳立刻看我一眼问,你是从哪里知道……马老四的?杨炀说的?


我笑笑说,当然不是,我是从你给我的那些文章中看到这个人的。


杜阳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哦一声说,对……马老四,这个人好像是病死的,具体什么病已经不记得了。他这样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一本杂志递给我。我接过看了看,这本杂志叫《杏林》,显然是一本医学专业或普及之类的杂志,从装帧到印刷都很精美。杜阳说,这上面有我写的一篇回忆文章,是专门纪念杨凤一老先生的。他看看我,又说,我今天请你来,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这个星期的双休日你有安排吗?我立刻意识到,这个双休日是清明节。是啊,他点点头说,我准备回李灶庄一下,今年是杨凤一老先生去世四十周年,我想回去为他扫一扫墓,也祭奠一下。我这时才明白,杜阳今晚请我吃饭的真正用意。他笑笑说,对,咱们毕竟是老同学,我估计,你也许会有兴趣。


我点点头说,好吧。


杜阳说对了。我当然对他的这次李灶庄


之行很有兴趣。


让我没想到的是,杜阳这一次竟然搞出这样大的动静。李灶庄距这个城市两百四十多公里,但已修通高速公路,只要三小时车程。我来到李灶庄时才发现,杜阳这次竟然请了很多媒体记者。县乡两级的有关领导都已等在这里。随行的电视台记者和当地电视台的记者也已经架好摄像机。杨凤一的墓地是在距村口不远的路边。这里青石铺地,两边还栽种了成排的柏树,看上去肃然气派。一个圆形水泥冢的前面竖着一块高大的花岗岩石碑,上面镌刻着几个魏碑大字:恩师杨凤一先生之墓。这时,我看到杜阳引着一个老者走到随行的电视台记者面前,介绍说,这就是杨凤一老先生的儿子。这个老者看上去七十多岁,衣着很干净,脸上堆满了笑容。杜阳回头对他说,记者问什么,你回答就是了。


他这样说罢,又示意了一下就匆匆走了。


几台摄像机立刻都对准了这个老者。一个女记者将话筒伸过来问,听说,杨凤一老先生的这个墓地是杜阳先生捐资修建的,是这样吗?老者感慨地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杜阳现在已经是这样大的人物,心里还想着我们李灶庄,想着我父亲,这真是让人感动啊,感动至深啊。然后又说,李灶庄出了这样一个闻名海内外的大名医,也是我们的骄傲啊。杜阳当年在这里插队时,跟我父亲是肝胆相照的忘年交,那时我父亲就说过,杜阳将来肯定能干出一番大事,现在看来,果然被我父亲说中了。老者说着又叹息一声,如果我父亲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啊。我还记得,他当年经常说,杜阳一定能成为一代名医呢。这时另一个电视台的记者问,杜阳先生在这里插队时,曾经跟着您的父亲学过中医,是吗?又有一个记者问,您的父亲,当年也是这一带的名医吗?老者似乎听懂了记者的提问,又似乎没有听懂,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喃喃地说,是啊是啊,他当年在这里插队时,跟我父亲是肝胆相照的忘年交,那时我父亲就说过,杜阳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代名医,现在看来,果然被我父亲说中了。一个杂志记者凑过来问,那个黄土汤的药方是怎么回事,您能说一说吗?老者又点点头说,杜阳现在已经是这样大的人物,还想着我们李灶庄,想着我父亲,这真是让人感动啊,感动至深啊。这个杂志记者说,我……是问,关于那个黄土汤的药方……老者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李灶庄出了这样一个大名医,也是我们的骄傲啊。


我看着这个老者,心里在想,从这个老者至少可以判断出两点。首先,如果他真是杨凤一的儿子,那么刊登在《大国医》杂志上的那篇文章就显然有失实之处了,也就是说,这个当年的杨凤一并不是独身老人,更不是什么五保户。其次,从这个老者的年龄看,他大约有七十多岁,如果这样计算,四十年前,也就是杨凤一去世的时候他应该三十多岁,这样再反过来推算,倘若按一般规律父亲比儿子大二十几岁,那么杨凤一去世的时候也就应该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而并不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这时,几个电视台的记者已经扛着摄像机走开了。我想了想,就朝这个老者走过来。老者显然把我也当成了媒体记者,一见我走过来两眼立刻又亮起来。我笑笑说,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老者立刻连连点头说好啊,好啊好啊。


我说,您的父亲,杨凤一老先生当年……


我的话刚说到这里,老者立刻就接过去说,是啊是啊,杜阳当年在这里插队时,跟我父亲是肝胆相照的忘年交,那时我父亲就说过,杜阳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个闻名海内外的大名医,现在看来,果然被我父亲说中了。老者看看我又接着说,杜阳现在已经是这样大的人物,还想着我们李灶庄,想着我父亲,这真让人感动啊,感动至深啊。我耐心地等着老者把这一套话说完,然后说,我想问您的是,您的父亲杨老先生……老者立刻又说,是啊是啊,如果我父亲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的,我还记得,我父亲当年经常说,杜阳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代名医呢,现在看来,真的被我父亲说中了。


我笑一笑问,您今年高寿?


老者稍稍愣了一下,然后说,哦……七十六……


我说,这样说,您的父亲当年去世时,您三十多岁?


老者又愣一愣,点点头说,好像……嗯,是吧……


我立刻又说,也就是说,您的父亲当时是五十多岁?


老者看看我,又想了想,嘴唇动了动似乎咕哝了一句什么。我为了让老者放松下来,就对他说,我们拍一张合影吧。然后叫过一个媒体记者,为我和老者拍了一张照片。


我接着又问,您的父亲,当年是村里的赤脚医生?


老者想想说,就算……是吧。


我又问,当时村里有个叫马老四的人,您还记得吗?


老者立刻看我一眼,喃喃地说,马老四……好像……是得热病死的吧。


我问,什么热病?


老者摇摇头说,年头太久了,已经……记不清了……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走开了。


杜阳搞的这次祭奠活动很有章法。按当地传统的民间习俗,上午辰时三刻,祭奠活动准时开始。先由那位老者,也就是杨凤一的儿子在墓前摆放了祭品,燃起香烛,又焚化了一些纸钱,接着是杜阳宣读一篇很长的悼念文章。这时已经有人在我的手里塞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我想,每个被请来的媒体记者应该也都拿到了这样的信封,所以在杜阳宣读悼文时,所有的摄像机、照相机和录音笔就都直挺挺地向他伸过来。


应该说,杜阳的这篇悼文写得很一般。但他读得饱含深情。他将当年在李灶庄插队时与杨凤一老先生的交往很详细地回忆了一下,当然主要讲的是杨凤一老先生在当时是如何将那个黄土汤的秘方交给他,而他又是如何将这个秘方中的细节一一谨记在心。杜阳在这篇文章中写的过程,与那一次请我吃饭时所说的基本一致,只是这一次更具体,而且更详细地介绍了杨凤一老先生在中医方面精深的医道以及他们两人当年是如何经常在一起共同切磋医术的。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在旁边一片小树林的边上站着一个老人,正远远地朝这边看着。这老人显然是在放羊,怀里抱着一根羊鞭,身后的树林里有十几只山羊在吃草。


我想了想,就朝树林那边走去。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迎过来,笑着说,王老师,您要去解手啊,咱乡下没厕所,您找个没人的地方就行了。我知道,这个中年汉子姓吴,是李灶庄的村长。


我也笑笑说,吴村长,今天李灶庄可真热闹啊,来了这么多人。


吴村长连连点头,然后感慨地说,是啊是啊,杜阳现在已经是这样大的人物,还想着咱李灶庄,想着村里的乡亲们,这真让人感动啊,感动至深啊。接着又说,我们李灶庄出了这样一个闻名海内外的大名医,乡亲们都很自豪啊,杜阳当年在这里插队时,跟杨凤一老先生是肝胆相照的忘年交,那时杨老先生就说过,杜阳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代名医,现在看来真说中了,所以,如果杨老先生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呢。吴村长在说这一套话时几乎不喘气。我只好等他将这番话说完,然后才问,杨老先生的这个墓,是什么时候修的?吴村长想想说,这个墓……过去是在村东的坟茔地,前几年杜阳回来,才迁到这边重新修建的。


我听了点点头,再朝那片树林看时,那个放羊的老人已经不见了。


这时,杜阳已经宣读完了他的悼念文章。乡里的一位副乡长在致辞。这个副乡长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他显然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搞不清“知青插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注意到,他把知青说成是“插青”,把当年知青来农村插队落户说成是“插户落队”。他说,杜阳作为一个“插青”,当年来李灶庄“插户落队”,与村里的老中医杨凤一老先生建立起肝胆相照的忘年交友谊,而且还把杨老先生珍藏多年的祖传秘方黄土汤发扬光大,这不仅为当年的“插青”文化,也为李灶庄,为高阳乡,为我们国家的传统医学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这位副乡长说,他作为高阳乡的副乡长,不仅要感谢当年的杨凤一老先生,更要感谢当年的“插青”、今天的杜阳先生,他相信,杜阳先生和他的黄土堂一定会为高阳乡、为李灶庄带来大发展大繁荣的机遇。这位副乡长的致辞充满激情,博得全场一阵阵的掌声。此时,我的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吴村长刚刚说过的话。如果按吴村长所说,杨凤一的这个墓是后来才迁到这边的,那么也就是说,当年杨凤一去世的时候并不是葬在这里。


于是,我悄悄走出人群,朝村庄的东边走去。


村庄的东南有一片水塘。绕过水塘,又穿过一片蓖麻地,是一个高高的土坡。走上这面土坡,就看到一片高高低低的坟茔。我想,这大概就是吴村长所说的村东坟茔地了。这片坟茔地很大,但显然都是旧坟,坟冢上已长满荒草。这时,我看到一座用砖石垒砌的坟墓,墓前立着一方黑色的石碑,在这片坟茔中很显眼。我朝这边走过来。这方石碑的石料很好,做工也很精细。碑上刻的是:马本实之墓。下款却空着,并没有立碑人的名字。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似乎有声响,回过头,竟是刚才在树林里看到的那个放羊老人。他正站在我的身后,怀里仍然抱着那根细细的羊鞭,静静地看着我。


我冲他笑笑说,您好。


老人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是记者?


我说,就算……是吧。


老人点点头,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我问,这个墓里埋的……是什么人?


老人朝墓碑看一眼说,马本实啊。


马本实,是谁?


一个冤死鬼啊。


老人叹息一声,喉咙有些沙哑。


这时,我的心里突然动了一下。马本实……我又朝老人看一看问,这个马本实,是哪一年去世的?老人朝坟墓看一眼说,有……四十年了吧。


我立刻盯住老人问,他当年,也在村里放羊?


老人慢慢抬起头,睁大眼看看我。


我又问,他那时,叫马老四?


老人的喉咙里喃喃地哼一声。


我问,您刚才说,他是……冤死的?


这时,杨凤一的墓地那边又传来一阵掌声,好像是县里的领导正在热情洋溢地讲话。老人朝那边瞥一眼,又盯住我看了看,突然转身走了。我立刻追上去说,您……等一等。老人仍然急急地走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我……啥也不知道,你想问啥,去找村长吧。


我只好站住,看着老人匆匆地朝村庄里去了。


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对杜阳这件事如此感兴趣?其实今天就是一个盛产名医甚或神医的时代,无论在电视屏幕上还是在民间,到处可以看到或听到各种各样的名医神医。如此看来,杜阳的这个黄土堂在今天出现也就并不奇怪。我之所以对杜阳的事有兴趣,而且想一直探究下去,应该与我的经历有关。用那位副乡长的话说,我也曾经是一个“插青”,也曾到农村“插户落队”,而且,我当年插队时的经历乃至一些人或事,至今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或许,这才是我总想弄清楚杜阳当年这段经历的真正原因。


在这个上午,我看着那个放羊的老人匆匆朝村庄里走去。再回头时,发现了坡下不远处的十几只山羊。于是,我想了想朝那些山羊走过去,看一看四周,就在一座高大的坟茔后面坐下来。果然,过了一会儿,刚才的老人又抱着羊鞭朝羊群这边走来。我稍稍沉了一下,就从坟茔的后面转出来。老人看到我立刻一愣。我笑笑说,让我猜一下吧,您应该……也姓马?当年,村里的人都叫您马大车?老人看着我,虽然没说话,但从他的眼神里已经看到了回答。我这样说,只是从他的年龄判断的。如果当年马老四死的时候是六十来岁,那么他的儿子,在今天也就应该是这个老人这样的年纪。当然,这样猜测带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显然,我猜对了。我朝老人走过来,又说,我再猜一猜,您父亲的这个墓地,也是杜阳出资修建的?


老人又愣了一下,看看我问,哦……你是……咋知道的?


我点点头说,我还知道,您父亲当年,应该不是病死的。


老人的喉咙里咕噜一声,讷讷地说,你……都知道了啊……


我走近老人问,这个杨凤一,当年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吗?


老人摇摇头,嗤的一声说,他就是个劁猪的。


我问,他那时候,不是也会看病吗?


老人说,是啊,也会看一看脚气病。


老人说着,又朝这座坟墓看一眼,轻轻哼一声说,我当初……是答应过杜阳的,他出钱


修墓,立碑,我对任何人都不再提当年的事,不过现在……既然你都已知道了,也就无所谓了。我立刻说,可是……还有一些具体的事,我不知道。老人又看我一眼,就慢慢蹲下身,把怀里的羊鞭横过来,掏出一只旱烟口袋。我也在老人的面前蹲下来,向他要了一张烟纸,捏过一撮烟叶慢慢卷起来,舔了一下,点燃,试着吸了一口。我当年插队时很爱吸这种旱烟,但现在不行了,感觉有些呛。老人也卷了一支旱烟。他一边吸着一边告诉我,他的父亲马老四确实不是病死的,他在临死的那天晚上还吃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喝了一大碗秫米粥,吃了半个咸菜疙瘩。可是到后半夜,突然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天不亮就断气了。


我想一想问,他那天晚饭后,又吃过什么?


老人叹息一声说,是啊,问题就在这里啊。


老人告诉我,那天晚上吃过饭,他的父亲马老四突然说肚子有些不舒服。当时杨凤一刚好在他家里劁猪,于是过来看了一下说,不是肚子的问题,应该是胃口。接着又说,他最近刚刚弄来一些叫青藤香的草药,是专治胃病的。然后就回去取来,给马老四煮了一些水喝。但是,老人说,在他的父亲马老四出事以后,他再去找杨凤一询问,是不是他拿来的那种叫青藤香的草药有问题,杨凤一却矢口否认。他说这种青藤香是那个叫杜阳的知青给他的,如果有问题,也应该是杜阳的问题。于是,老人又去找到杜阳。杜阳承认这种叫青藤香的草药是自己给杨凤一的,但一口咬定,这种草药只有健胃理气消毒止痛的功效,没有任何毒副作用。杜阳说,这种青藤香在城市的中医院里一直普遍使用,即使杨凤一真给马老四吃了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换句话说,杜阳说,即使真有问题,也是杨凤一的问题,应该只有一种可能,杨凤一在那天晚上给马老四吃的并不是青藤香,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老人说,他当时已经感觉到了,这件事就是再问这个叫杜阳的知青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既然杜阳已经承认这种叫青藤香的草药是他给杨凤一的,他当然要说这种草药没有任何问题。就在这时,他又想到集体户里那个叫杨炀的女知青。当时李灶庄的人都知道,这个杨炀也懂一些医道。但她在村里很低调,从不提自己懂医的事,而且村里人对她的评价也很好,说她一看就像个大家闺秀,人也踏实,在村里从不张扬。幸好老人的手里还留有一点这种草药。于是当天晚上,他就又将这种草药拿去给杨炀看,问她这究竟是不是青藤香。当时杨炀看了也不敢肯定,她告诉老人,这东西看着确实很像青藤香,不过,应该不是。


也就在这时,村里又有风传,说是杨凤一在一天晚上将杜阳请去他的家里吃了一顿包饺子,还专门为杜阳杀了一只鸡。那时李灶庄的人吃饺子是一件很重大的事,就是过旧历年也不一定能吃上一顿饺子,更何况还杀了一只正在生蛋的母鸡。于是村里人就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杨凤一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款待杜阳。老人说到这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然后叹息一声说,他一直觉得父亲的死因有些蹊跷,总想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那一年的秋天,他才终于弄明白了。那一次他赶着村里的大车去县里的粮库送粮食,于是就偷偷地带了一些还一直保留的这种草药,顺便去县医院拿给大夫看,问人家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县医院的大夫看了,立刻问他,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然后才告诉他,这叫“雪上一枝蒿”,是一种外用的中草药,可以治疗皮肤病,但是有剧毒,绝对不能轻易服用。老人说,他当时听了还不敢相信,让大夫再仔细看一看,这东西是不是青藤香。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大夫一听立刻变颜变色地说,这绝不是青藤香,可是跟青藤香很难分辨,所以两种药不能放到一起,否则很容易搞混,如果让病人误食会有生命危险。老人说,他直到这时才终于彻底明白了。他想起来,村里人曾说过,杨凤一确实在哪里弄来了一些叫什么一枝蒿的草药,说是可以治脚气。于是,他一回到村里立刻就去找杨凤一。这一次杨凤一的说法就变了。他承认自己的手里确实曾有过这种叫雪上一枝蒿的草药,也承认,他是用这种草药为村里人治过脚气。但他说,这种叫雪上一枝蒿的草药早已经用完了,后来他的手里只有杜阳给的青藤香,所以这两种草药不可能放在一起,更不可能弄混。杨凤一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还特意又把杜阳找来。这一次杜阳的说法竟然也变了。杜阳非常肯定地为杨凤一证明,说是杨凤


一用的那种叫雪上一枝蒿的草药他曾经见过。但他告诉杨凤一,这种草药虽然可以治疗一种叫迭瓦癣的皮肤病,却并不能治脚气。所以,杜阳说,杨凤一后来也就将这种叫雪上一枝蒿的草药都扔掉了。至于那一晚杨凤一给马老四吃的草药,杜阳说,他也亲眼见过,确实就是青藤香,而绝不是什么雪上一枝蒿。


老人这样说着慢慢抬起头,朝远处望去。这时,杨凤一的墓地那边已经放起音乐,显然在进行祭扫仪式。我问老人,关于这件事,您后来彻底搞清楚了吗?老人点点头说,直到那一年杜阳回城去了,杨凤一临死的时候,这件事才终于彻底清楚了。


我立刻说,您等一等,这个杨凤一,是在杜阳回城以后死的?


老人说,是啊,杜阳走的第二年夏天,杨凤一死的。


我又问,您,记得清楚吗?


老人说,记得很清楚。


老人告诉我,杜阳走的那年大旱,第二年夏天这一带就闹起蝗虫,所以他记得很清楚。老人说,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杨凤一在家里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就不能动了。就这样过了几天,一天晚上,杨凤一的儿子突然来叫他,说是他父亲有话要对他说。这时杨凤一已经说话很艰难。他说,他这一次怕是过不去了,所以,有一件事他必须说出来。杨凤一在这个晚上说,他当初确实给马老四吃错了药。他的家里一直放着一些雪上一枝蒿,这是他一次去县城办事,从一个外地的草药贩子手里买的,据那个草药贩子说,这种草药可以治脚气。但后来那个叫杜阳的知青告诉他,这东西不治脚气,只能治皮肤病,于是他也就没敢再用。可是再后来,杜阳又给了他一些叫青藤香的草药,说是这种草药能治多少多少种疾病。当时杜阳给他这种草药,是想让他去公社替他说一说话,让公社领导知道,他在李灶庄是如何为村里的贫下中农治病的。杨凤一后来也确实去公社向有关领导汇报过此事。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就是这种叫青藤香的草药却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大麻烦。当时杨凤一是用一只硬木匣子装草药,这个硬木匣子分上下两层。他将当初的雪上一枝蒿放在底下一层,于是就把青藤香放在了上面一层。但那一晚他看到马老四胃不舒服,回来取青藤香时,却忘记了青藤香是放在药匣子的哪一层,于是就错把下面的雪上一枝蒿当成青藤香给马老四拿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听说马老四死了,他才突然意识到是自己闯下了大祸。杨凤一说到这里就已经泪流满面。老人说,他当时看着躺在炕上的杨凤一,也已经无话可说。但想了想还是问他,那个叫杜阳的知青知不知道这件事的底细。杨凤一说,其实从这件事一闹起来,杜阳就很清楚是怎么回事。杜阳曾来找他问,你是不是给马老四用错了药,把雪上一枝蒿当成青藤香给他吃了。当时杨凤一自然不肯承认。杜阳就说,你不承认也没用,我已经问过了,马老四临死前是典型的中毒症状,只要他儿子马大车把他的尸体拉去县医院一化验,事情立刻就清楚了。杜阳接着又说,不过,这件事如果我不说,也就不会有人知道。这时杨凤一已经明白杜阳的意思,杜阳是想要杨凤一手里的一个秘方。杜阳早就听说,杨凤一的手里有一个老年间传下来的秘方,叫黄土汤,但一直秘不示人。他曾几次找到杨凤一商议,说这个秘方在杨凤一的手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干脆给他,他作为回报可以教杨凤一扎针灸。但杨凤一虽然不会使用这个叫黄土汤的秘方,却深知这个秘方的价值,所以一直没有同意。这次杜阳又暗示杨凤一,他可以帮他掩盖马老四这件事,可是杨凤一要把这个秘方给他。杨凤一经过反复考虑,还是拒绝了杜阳。杨凤一觉得马老四这件事毕竟人命关天,而杜阳的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又是知青这样一个身份,所以,他应该不敢轻易把这件事说出去。可是几天以后,杨凤一发现马老四的儿子马大车似乎已经察觉了什么,而且他的手里竟然还留有一些那一晚的草药,甚至跑到集体户去找那个叫杨炀的女知青,让她给辨别这究竟是不是青藤香。杨凤一这时才意识到,这件事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真要出事了。于是经过再三考虑,一天晚上,就把杜阳请到家里吃了一顿晚饭。也就在这一晚,他把那个黄土汤的秘方拿出来交给了杜阳。而杜阳也当即郑重承诺,他不仅不会把这件事的真相说出去,还会尽量为杨凤一


遮掩。杨凤一说,这个叫杜阳的知青果然说话算话,他拿到这个黄土汤的秘方,真的直到离开李灶庄也没有再说这件事。老人说到这里看看我,又朝远处杨凤一的墓地那边看一眼。


他淡淡一笑说,这就是……当年的杨凤一。


老人又说,杨凤一在临死的那个晚上还对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他直到这时才明白,他这辈子行医只是一个误会,他如果一心一意劁猪,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劁猪匠,可是他却总想着为人看病,结果行医不成,劁猪也耽误了。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按这个老人所说,当年的杨凤一只是这样一个人,那么他的手里又怎么会有黄土汤这样一个秘方呢?于是,我想了想就向老人提出这个问题。老人一听就笑了。


老人说,这个秘方,当初是我家的。


你……家的?


老人点点头。


老人告诉我,他的父亲马老四当年对他说过,他家祖上曾有人行医,所以留下了一些验方和秘方。但后来这一带发大水,药方都被水冲了,只剩下这个黄土汤的方子。老人的父亲马老四并不懂这黄土汤是个什么方子,更不知道方子里的伏龙肝究竟是什么东西,所以,一直把这张毛边纸和两根一尺多长的大针一起放在一个盒子里。后来杨凤一听说了这件事。当时马老四的脚气病很厉害,不要说放羊,都已经几乎无法走路。于是,杨凤一就给了马老四两瓶脚气水,将这个药方和两根大针换走了。老人说,后来杨凤一曾又来问他的父亲马老四,这个药方里的伏龙肝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父亲也说不清楚。


这时,远处杨凤一的墓地那边传来一阵鞭炮声。显然,祭扫仪式已经结束了。老人又朝那边看一眼说,当年这个杜阳在这里插队时真没看出来,是个能人啊。我听出老人的话里有话,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老人又掏出一张烟纸,一边卷着旱烟一边告诉我,几年前,杜阳突然回村来,当时县里和乡里的领导也都陪着一起来了。接着就听说,要将杨凤一的坟墓迁到村南的大道边去,而且由杜阳出资,准备修建一座像样的大墓,还要立一块九尺高的大碑。当时村里的人听了都很感动,觉得过去这些年了,杜阳的心里还念着李灶庄,念着村里的乡亲。但就在为杨凤一动工修墓的时候,杜阳又来找到老人,对他说,他准备为他的父亲马老四也把墓地重修一下,竖一方像样的墓碑。


老人这样说着,忽然笑了。


我看看老人。


老人说,我当时问杜阳,什么条件。


我说,杜阳的条件是,不要再提当年的事?


老人点点头。


这时,我无意中抬起头,看到杜阳正远远地朝这边走来。我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塞到老人的手里,又冲他笑了笑,就起身朝杜阳迎过去。杜阳的面色在中午的阳光下显得很红润,看上去情绪也很饱满。但他立刻朝老人那边望一眼,问我,你们在……聊什么?我笑笑说,我毕竟也曾是知青,当年插队的时候也放过羊,所以……随便聊聊放羊的事。


杜阳哦一声,又朝放羊的老人那边看一眼。


我说,你这一次的祭奠活动搞得很隆重啊。


杜阳点点头感慨地说,是啊,杨老先生这样一位当年隐于民间的名医,值得祭奠啊,我已经和县乡两级领导谈好了,准备就在这李灶庄建一个“杨凤一纪念馆”,所有费用由我来出,而且在纪念馆的前面建一个广场,在广场上再搞一个“伏龙肝”的雕像。今后这李灶庄,就是我黄土堂专用伏龙肝的产地了。杜阳说着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我还有一个想法,这次回去,我们两人在报刊上搞一个对话吧,现在人物专访、报告文学都已经没意思了,我看出你对中医很懂,而且对我的黄土堂也有兴趣,我后面准备打造保健文化,而我的保健文化核心就是“伏龙肝文化”,我们一起联手,在保健领域掀起一股旋风,怎么样?


我看看杜阳,忽然说,我们回去找杨炀,和她一起商量一下。


杜阳一愣,问,找杨炀……干什么?


我笑笑说,我们三个人搞一个对话,应该更有意思啊。


杜阳听了,又看看我……


2015年元月16日 改毕于天津水溪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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