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敖(1935—2018)
台湾当代学者、著名作家、评论家和历史学家。著有《胡适评传》、《北京法源寺》、《李敖回忆录》,以及《李敖大全集》等。
【红玫瑰】全文
那一年夏天到来的时候,玫园的花全开放了。
玫园的主人知道我对玫瑰有一种微妙的敏感,特地写信来,请我到他家里去看花。
三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我坐在玫园主人的客厅里,从窗口向外望着,望着那一棵棵盛开的蔷薇,默然不语。直到主人提醒我手中的清茶快要冷了的时候,我才转过头来,向主人做了一个很苦涩的笑容。
主人站起身来,拍掉衣上的烟灰,走到窗前,一面得意地点着头,一面自言自语:“三十七朵,十六棵。”
然后转向我,用一种调侃的声调说:“其中有一棵仍是你的,还能把它认出来么?”
躺在沙发里,我迟缓地点点头,深吸了一口烟,又把它慢慢吐出来,迷茫的烟雾牵我走进迷茫的领域。那领域不是旧梦,而是旧梦笼罩起来的愁城。
就是长在墙角旁边的那棵玫瑰,如今又结了一朵花——仍是孤零零的一朵,殷红的染色反映出它绚烂的容颜,它没有牡丹那种富贵的俗气;也没有幽兰那种王者的天香,它只是默默地开着,开着,隐逸地显露着它的美丽与孤单。
我还记得初次在花圃里看到它的情景。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子夜的寒露刚为它洗过柔细的枝条,嫩叶上的水珠对它似乎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娇小的蓓蕾紧紧蜷缩在一起,像是怯于开放,也怯于走向窈窕和成熟。
在奇卉争艳的花丛中,我选择了这棵还未长成的小生物,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来,用一点水、一点肥料和一点摩门教徒的神秘祝福,种它在我窗前的草地里。五月的湿风吹上这南国的海岛,也吹开了这朵玫瑰的花瓣与生机,它畏缩地张开了它的身体,仿佛对陌生的人间做着不安的试探。
大概我认识她,也就在这个时候。
平心说来,她实在是个可爱的小女人,她的拉丁文的名字与玫瑰同一拼法,这并不是什么巧合,按照庄周梦蝶的玄理,谁敢说她不是玫瑰的化身?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种罕有的轻盈与新鲜,从她晶莹闪烁的眼光中和那狡猾恶意的笑容里,我看不到她的魂灵深处,也不想看到她的魂灵深处。她身体上的有形的部分已经使我心满意足,使我不再酝酿更进一步的梦幻。
但是梦幻压迫我,它逼我飘到六合以外的幻境,在那里,走来了她的幽灵,于是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同看日出、看月华、看眨眼的繁星、看苍茫的云海;我们同听鸟语、听虫鸣、听晚风的呼啸、听阿瑞尔(Ariel)的歌声,我们在生死线外如醉如醒;在万花丛里长眠不醒,大千世界里再也没有别人,只有她和我;在她我眼中再也没有别人,只有玫瑰花。当里程碑像荒冢一般的林立,死亡的驿站终于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远远的尘土扬起,跑来了“启示录”中的灰色马,带我们驰向那广漠的无何有之乡,宇宙从此消失了我们的足迹,消失了她的美丽和她那如海一般的目光……
可是,梦幻毕竟是飞雾与轻烟,它把你从理想中带出来,又把你向现实里推进去。现实展示给我的是:需求与获得是一种数学上的反比,我并未要求她给我很多,但是她却给我更少。在短短的五月里,我和她之间本来没有什么接近,可是五月最后一天消逝的时候,我感到我们的相隔却更疏远了。恰似那水上的两片浮萍,聚会了,又飘开了,那可说是一个开始,也可说是一个结束。
红玫瑰盛开的时候,同时也播下了枯萎的信息,诗人从一朵花里看到一个天国,而我呢?却从一朵花里看到我梦境的昏暗。过早的凋零使我想起汤普森(Francis Thompson)的感慨,从旧札记里,我翻出早年改译的四行诗句:
最美的东西有着最快的结局,
它们即使凋谢,余香仍令人陶醉,
但是玫瑰的芬芳却是痛苦的,
对他来说,他却喜欢玫瑰。
不错,我最喜欢玫瑰,可是我却不愿再看到它,它引起我太多的联想,而这些联想对一个有着犬儒色彩的文人,却显然是多余的。
在玫园主人热心经营他的园地的开始,他收到我这棵早凋了的小花。我虽一再说这是我送给他的礼品,他却笑着坚持要把它当做一棵“寄生物”。费了半小时的光阴,我们合力把它种在玫园的墙角下,主人拍掉手上的泥巴,一边用手擦着汗,一边宣布他的预言:“佛经上说‘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我们或许能在这棵小花身上看到几分哲理。明年,也许明年,它仍旧会开的……”
烟雾已渐渐消失,我从往事的山路上转了回来,主人走到桌旁,替我接上一支烟,然后指着窗外说:“看看你的寄生物吧!去年我就说它要开的,果然今年又开了。还是一朵,还是和你一样的孤单!”
望着窗前低垂的暮色,我站起身来,迟疑了很久,最后说:“不错,开是开了,可是除了历史的意义,它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呢?它已经不再是去年那一朵,去年那一朵红玫瑰谢得太早了!”
后记:一九五○年六月九日,我正在新化附近服役,突然接到Rosa给我的信,定了题目——《红玫瑰》,叫我写一篇散文送她。六月十四日我写好寄出,后来才知道被她修改几个字,发表在《台大四十八年外文系同学通讯》里了。退伍后我又把它稍加修改,发表在一九六一年四月六日的台北《联合报》副刊。现在我又改几字,收在这本小书里。追想起来,这篇文章前后被她改了一次,我改了至少六次。
如今Rosa已去美国,已经形同隔世了。我怀想这个使我眷恋不已的小女人,愈发对这篇文章另眼看待。就文章论,它是我少有的一篇不说嬉皮笑脸话的作品,许多朋友读了,都觉得它有一种阴暗苍茫的气氛,认为这“不太像李敖的风格”。
今晚深夜写这篇〔后记〕,心情多少有点儿沉重,我抄出三年前意译的一首豪斯曼(A.E.Housman)的小诗(曾经抄过一份送给Rosa的),用它来表达我内心的隐痛(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二日晨三时半)。
死别You Smile upon Your Friend Today
久病得君笑,You smile upon your friend today,
沉疴似欲除;Today his ills are over;
万语逢重诉,You hearken to the lover’s say,
余欢若云浮。And happy is the lover.
意转何迟暮,It’s late to hearken,late to smile,
慰情聊胜无:But better late than never:
生灵未忍去,I shall have lived a little while
柩马立踟蹰。Before I die for ever.
【品评鉴赏】
李敖是当代“狂人”,他以笔为枪,谈古论今,嬉笑怒骂,台湾的何立煌说他是“天字一号文字煽动家”。人们印象中的李敖文字,是个性张扬,是酣畅淋漓,是金刚怒目式的“文坛酷笔”,但《红玫瑰》却给人以完全不同的感受。在本文中,李敖让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汩汩地涌向笔尖,在白纸黑字之间尽情地洋溢开来,有一种深切哀婉之情,氤氲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淡淡哀愁与无奈,使读者感受到李敖多情甚至忧伤的一面。
在红玫瑰身上,有着让作者无法忘怀的情感,引发出太多的联想。正是这种情感的存在,使红玫瑰在作者眼里成了某种情感经历的象征物。也正是有了这种情感,才使读者生发共鸣,在阅读中去体味那种“人去楼空”时对往昔的哀悼之情。
本文情感充沛,文笔细腻优美,又处处弥漫着一股愁绪的轻烟,感人至深,令人难以忘怀,突破了李敖其人其文在读者心中固有的印象。
择自【世界最美的散文:中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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