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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散文:临终的眼【日】川端康成
那年夏天,竹久梦二为了在榛名湖畔兴建别墅,还是到伊香保温泉来了。前几天,在古贺春江的头七晚上,我们从深受今日妇女欢迎的插图画家开始品评,不知不觉地畅谈起往事,大家也就热情地缅怀起梦二来了。正如席间一位画家栗原信所说的,不管怎么说,梦二无论是作为明治到大正初期的风俗画家,还是作为情调画家,他都是相当卓越的。他的画不仅感染了少女,也感染了青少年,乃至上了年纪的男人。近年来,他蜚声画坛,恐怕是其他插图画家所望尘莫及的。梦二的绘画,无疑也同梦二一起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化。我少年时代的理想,总是同梦二联系在一起。我很难想像出衰老了的梦二的尊容,无怪乎在伊香保第一次见到梦二时,他的相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梦二原是一位颓废派画家,他的颓废促使他的身心早衰,样子令人目不忍睹。颓废似乎是通向神的相反方向,其实是捷径。我若能亲眼见到这位颓废早衰的艺术大师,恐怕我对他会更加感到难过的吧。这样的形象,不但在小说家中罕见,就是在日本作家中似乎也是绝无仅有的。以往梦二给我这样模模糊糊的印象:他的形象是美好的,他的经历说明他走过的绘画道路并不平坦。作为一个艺术家,这种不幸也许是不可挽回,然而作为一个人,则也许是幸福的。当然,这种说法并不正确。虽然不能用这种暖昧的语言加以搪塞,但是差不多就妥协算了。我现在也感到,凡事不要放在心上,还是随和些好。我觉得人对死比对生要更了解才能活下去。因为企图“通过女性同人性和解”,才发生了斯特林堡的恋爱悲剧。正如不好去劝说所有夫妻都离婚一样,不好勉强自己去当真诚的艺术家,这样做难道不是更明智吗?

    像我们周围的人,如人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他们自己虽然是小说家,但我并不认为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作家。我以为艺术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来的。先祖的血脉经过几代人继承下来,才能绽开一朵花。或许有些例外,不过仅调查一下日本现代作家,就会发现他们大多是世家出身。读一读妇女杂志的文章、著名女演员的境遇或者成名故事,就晓得她们都是名家的女儿,在父亲或祖父这一代家道中落的。几乎没有一个姑娘是出身微贱尔后发迹的。情况竟然如此相似,不禁令人愕然。如果把电影公司那些玩偶般的女演员也当作艺术的话,那么她们的故事也未必只是为了虚荣和宣传才编造出来的了。可以认为,作家的产生是继承了世家相传的艺术素养的。但是另方一面,世家的后裔一般都是体弱多病。因此也可以把作家看成是行将灭绝的血统,像残烛的火焰快燃到了尽头。这本身已经是悲剧了。不可想像作家的后裔是健壮而兴旺的。实际例子肯定比诸位想像的更能说明问题。

    于是乎像正冈子规那样,纵令在死亡的痛苦中挣扎,也还依然执着地为艺术而奋斗。这是优秀的艺术家常有的事。但我丝毫也不想向他学习。倘若我面临绝症,就是对文学,我也毫不留恋。假如留恋,那只是因为文学修养还没达到排除妄念的程度吧。我孑然一身,在世上无依无靠,过着寂寥的生活,有时也嗅到死亡的气息。这是不足为奇的。回想起来,我没写过什么像样的作品,倘使有朝一日,文思洋溢,就是死也不想死了。只要心机一转,也就执着了。我甚至想过:若是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反而更能畅通无阻地通往安乐净土。我讨厌自杀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为死而死这点上。我这样写,肯定是假话。我决不可能同死亡照过面。真到那份上,直至断气之前,我也许还要写作,还会不由自主地颤动我的手。芥川龙之介死的时候,已是很有成就了,他还说: “我近两年来净考虑死的问题."另一方面他为什么写下遗书《给一个旧友的手记》呢?我有点意外。我甚至认为这封遗书是芥川之死的污点。

    话又说回来,现在我一边撰写这篇文章,一边开始阅读《给一个旧友的手记》,顿时又觉得没有什么,芥川是企图说明自己是个平凡的人。果然,芥川本人在附记上也这样写道:

       我阅读了恩培多克勒的传记,觉得他想把自己当作神灵,这种欲望是多么陈旧啊。我的手记,只要自己意识到,就绝不把自己当作神灵。不,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极其平凡的人。你可能还记得,二十年前在那棵菩提树下,咱们彼此谈论过艾特纳的恩培多克勒吧,那时候,我自己是很想成为一个神的。

    但是,他在附记末尾却又这样写道:

       所谓生活能力,其实不过是动物本能的异名罢了。我这个人也是一个动物。看来对食欲色欲都感到腻味,这是逐渐丧失动物的本能的反映。现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的世界。我昨晚同一个妓女谈过她的薪水问题,我深深感到我们人类,为生活而生活的可悲性。人若能够自己心甘情愿地进入长眠,即使可能是不幸,但却肯定是平和的。我什么时侯能够毅然自杀呢?这是个疑问。唯有大自然比持这种看法的我更美。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杀,这样自相矛盾。然而,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

    在修行僧的“冰一般透明的”世界里,燃烧线香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房子着了火落下灰烬的声响,听起来也如同电击雷鸣。这恐怕是真实的。一切艺术的奥秘就在这只“临终的眼”吧。芥川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一般文人,我都不那么尊敬他。这种情绪,当然也包含自己远比他年轻,觉得放心了。这样不知不觉地接近了芥川死的那年,我惊愕不已,觉得要重新认识故人,就必须封住自己的嘴。好在一方面我自愧弗如,一方面又陶醉在自己还不会死的感觉中。就是阅读芥川的随笔,也决不会停留在博览强记的骗人的恶魔世界里。他死前发表的《齿轮》,是我当时打心眼里佩服的作品。要说这是“病态的神经质的世界”,那么芥川的“临终的眼"是迄今令人感受最深的了。它让人产生一种宛如踏入疯狂境地的恐怖感觉。因此,那“临终的眼”让芥川整整思考了两年才下定决心自杀的。或者说,是隐藏在还没下定决心自杀的芥川的身心之中。这种微妙复杂的感情,似乎超过了精神病理学。可以说,芥川是豁出性命来赎买《西方人》和《齿轮》的。横光利一在发表《机械》时,无论于己抑或于日本文学,都是划时期的杰作。我写了这样一句话 “这部作品使我感到幸福,同时又使我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幸”。因为在羡慕或祝福友人之前,我首先有一种莫名的不安,被锁闭在茫然的忧郁之中。我的不安大抵已经消失,他的痛苦却更加深了。J·D·贝雷斯德的《小说的实验》中提倒:“我们最优秀的小说家往往就是实验家。”“请各位记住:不管在散文方面,还是在韵文方面,一切规范都始于天才的作品。倘使我们已经发现了所有最好的形式,那么我们可以从伟大的作家——他们当中许多人起初都是偶像的破坏者或圣像的破坏者——的研究中,引出一种文学法则,这种法则具有更大的破坏力。这种破坏力,倘使必须假定它将被人责难成是超出传统之外的,那么我们就只好安于承认我们的文学已经停止发展了。而停止发展的东西,就是死了的东西。”(秋泽三郎、森本忠译)从这种实验出发,纵令它有点病态,却是生动而愉快的。不过,“临终的眼”可能还是一种“实验”,它大多与死的预感相通。

   “对,我办事绝不后悔”这句话,我也并非念念不忘,只是由于可怕的健忘,或者缺少道德心,我才抓不住后悔这个恶魔。我每每觉得事后考虑一切事物,该发生的发生了,该怎样的也就怎样了,毫无奇怪之处。也许这是神灵的巧妙安排,或是人间的悲哀。总而言之,这种想法却意外地变成天经地义的了。不管多么平凡,瞬间往往可以达到夏目漱石的“顺乎自然、去掉私心”的座右铭的境界。以死来说,看起来不易死亡的人,一旦真的死去,我们就会想到人总是要死的。优秀的艺术家在他的作品里预告死亡,这是常有的事。创作是不能以科学来剖析今天的肉体或精神的,它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

    我有两位朋友是优秀的艺术家,我早已同他们幽明异处。那就是梶井基次郎和古贺春江。同女性之间纵令有生离,可是同艺术界的朋友之间却没有生离,而净是死别。我同许多旧友即使中断来往,杳无音讯,或者就是闹翻了,但作为朋友,我从不曾感到失去了他们。我想写悼念椐井和古贺的文章,但我很健忘,若不向故人身边的人或向我的妻子一一探询,就刻画不出他们的具体形象来。尽管是写已故的友人的回忆录,人们也会容易相信,其实有许多事情是难以令人置信的。我倒是对小穴隆一那篇企图阐明芥川龙之介的死的文章《两张画》的内容之激烈,感到惊奇。芥川也曾经这样写过:“我对两三位朋友就算是没有讲过真心话,但也没有说过一次假话,因为他们也从没有说谎。”我并不是认为《两张画》是虚伪的,不过,从典型小说来看,作者越努力写真实就越是徒劳,反而距离典型越遥远,这种说法也不算是诡辩吧。安东·契诃夫的创作手法、詹姆斯·乔伊斯的创作手法,在不写典型这点上是毫无二致的。

    瓦莱里在《普鲁斯特》一文中曾这样说过:“所有文学种类,似乎都是从特殊运用语言产生的。为了搞个或几个虚构的‘生命’,小说则可以广泛地运用语言的真谛。而且小说的使命,是拟定这些虚构的生命,规定时间和地点,叙述事情的发生经过。总之,是用十足的因果关系把这些东西联结起来的。"

    "诗,可以直接活跃我们的感官机能,在发挥听觉、拟声以及有节奏的表现过程中,准确而层次分明地把诗意联结起来。就是说,把歌作为它的极限。与此相反,小说则是要使那些普遍的不规则的期待——也就是把我们对现实所发生的事情的期待,持续地耸立在我们的内心世界里。就是说,作家们的技巧在于表现现实奇妙的演绎以及现实发生的事情,或者再现事物的普遍的演变顺序。诗的世界语言精练,形象性强,是属于纯真的体系,其本质是锁在自身的思维境界里,是非常完美的。与此相反,小说的世界,则是连幻想的东西也要连接着现实的世界,就如同接连实物绘画所装饰的图画,或者游人往来附近所接触的事物一样。"

    “小说家雄心勃勃地探索的对象,是,生命,和‘真实’。它们的外观,是小说家的观察对象。小说家不断地把它们吸收到自己的探索中——即小说家致力于不断引用能够认识的各种因素,通过真实的、任意的细节纬线,把读者的现实的存在,同作品中各种人物的虚构的存在有机地联系起来。由此,这些模拟物往往带着奇怪的生命力。它通过这种生命力,才能在我们的头脑中同真正的人物相比较。不知不觉间我们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把所有的人都变成这些模拟物,因为我们生存的能力,就包含着能使他人也生存的能力。我们赋与这些模拟物越多的生命力,作品的价值也就越大。”(中岛健藏、佐藤正彰译)

  梶井基次郎 逝世已经三周年了,明后天是古贺春江的四七,我还不能写这两位人物。但我绝不因此而认为他们是坏朋友。芥川在《给一个旧友的手记》里这样写道; “我说不定会自杀,就像病死那样。”可以想像,假使他仔细地反复考虑有关死的问题,那么最好的结局就是病死。一个人无论怎样厌世,自杀不是开悟的办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杀的人想要达到圣境也是遥远的。椐井和古贺虽然隐遁渡世,其实他们是雄心勃勃的,是无与诉我们一伦比的好人。但他们两人,尤其是椐井,或许被恶魔附体,他们都明显地带有东方味,或者带有日本味。他们大概不希望我在他们死后,写悼念他们的文章。古贺自杀已经有好几年。他平日像口头禅似地说,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不过,这不是西方式的对死的赞美。他生于寺院,出身于宗教学校,我认为那是佛教思想深深渗入他身心的表现。古贺最后也认为病死是最好的死法。简直是返老还童,他是经过连续二十多天高烧,神志不清后才断气的,好像安息了似的。也许这是他的本愿呢。

    古贺对我为什么多少怀有好感呢?我不甚明白。可能是他认为我经常追求文学的新倾向、新形式,或者认为我是个求索者。他爱好新奇,关心新人,为此甚至有“魔术师"的光荣称号。若是如此,这点同古贺的画家生活是相通的。古贺立志不断以先锋派手法作画,努力完成进步的使命。他的作风,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变幻无常。可能也有人把我同他都称作“魔术师"。然而我们果真能成为“魔术师"吗?也许对方是出于蔑视吧。我被称为“魔术师",不禁沾沾自喜。因为我这种心中的哀叹,没有反映在不明事理的人的印象里。假使他认真想想这些事,那么他就会被我迷惑了,他是一个天真的糊涂虫。尽管如此,我并不是为了想迷惑人才玩弄“魔术”的。我太软弱了,这只不过是貌在同心中的哀叹作斗争的一种表现罢了。我不知道人家会给取什么名字。猛兽般的洋鬼子-巴甫罗·毕加索姑且不说,同我一样身心都衰弱的古贺,与我不同的是,他不断完成大作、力作。不过,他难道不像我,没有悲叹掠过他的心间吗?

    我不能理解超现实主义的绘画。我觉得,如果古贺那幅超现实主义的画具有古老的传统,那么大概可以认为是由于带有东方古典诗情的毛病吧。遥远的憧憬的云霞从理智的镜面飘逸而过。所谓理智的构成,理智的论理或哲学什么的,一般外行人从画面上是很难领略到的。面对古贺的画,不知怎的,我首先感到有一种遥远的憧憬,以及不断增加的隐约的空虚感。这是超越虚无的肯定。这是与童心相通的。他的画充满童话情趣的居多。这不是简单的童话,而是令童心惊愕的鲜艳的梦,这是十足的佛法。今年在二科会上展出的作品《深海情景》等,其妖艳而令人生畏的气派,抓住了人们的心,作者似乎要探索那玄妙而华丽的佛法的“深海”。同时展出的另一幅作品《马戏团一景》中的虎,看上去像猫。据说,作为这幅画的素材的哈根伯库马戏团里的虎,实际上也是那样驯服的。这样的虎,反而能抓住人们的心。虽然要根据虎群的数学式排列组合,但是作者就自己那张画不是这样说过的吗:自己不由得想要绘出那种万籁俱寂而朦朦胧胧的气氛。尽管古贺想大量吸收西欧近代的文化精神,把它融汇到作品中去,但是佛法的儿歌总是在他内心底里旋荡。在充满爽朗而美丽的童话情趣的水彩画里,也富有温柔而寂寞的情调。那古老的儿歌和我的心也是相通的。总之,我们两人也许是靠时髦的画面背后蕴含着的古典诗情亲近起来的。对我来说,对他受波尔·克莱埃影响的那些年月所作的画理解得最快。高田力藏长期以来密切注视古贺的绘画,他在水彩画遣作展览会上说,古贺是从运用西欧的色彩开始,逐渐转到运用东方的色彩,然后又回到西欧的色彩,据说现在又企图回到东方的色彩来,就像《《马戏团一景》等作品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马戏团一景》是他的绝笔。后来他在岛兰内科的病房里大概也只画在纸笺上了。

    他住院后,几乎每天都在纸笺上作画。多时,一天竞能画十张,连大夫也都感到难以想像,他那样的身心怎么能画得这么多呢。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为什么要画呢?中村武罗夫、楷崎勤和我三人到佐佐木俊郎的家里去吊唁的时候,看见他的骨灰盒上摞着四五册他的作品集。我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古贺春江本来就是一位水彩画家,他的水彩画具和画笔都被收入棺内了。东乡青儿看到这个就说:“古贺到那个世界去,还要让他作画吗?真可怜啊。"古贺是个文学家。尤其是个诗人。他每月都把主要的同人杂志买齐来阅读。首先,在文人学士当中,就不曾有人买过同人杂志。我相信古贺的遗诗总有一天会被世人所爱读。古贺本人爱好文学,给他带去他爱读的书,作为他在冥府的旅伴,他大概不会有意见吧。可是把画笔给他带去,对他来说或许是痛苦的。我回答东乡说:“他那样爱好画画,倘使身边没有画具,他就会闲得无聊,感到寂寞的。"

    东乡青儿再三写道。古贺春江也预感到死了。据说今秋他在二科会上展出的作品,阴气逼人,令人望而生畏,可见他早已预感到死亡了。我是个外行人,搞不清 那样的事情,可我听到他画好了以后,就前去观赏。由于我知道古贺的病情,当我一站在一百零三号力作前面,就把我吓得目瞪口呆了。霎时间,我甚至不敢相信了。例如,听说他画最后那幅《马戏团一景》时,就已经无力涂底彩,他的手也几乎不能握住画具,身体好像撞在画布上要同画布格斗似的,用手掌疯狂地涂抹起 来,连漏画了长颈鹿的一条腿他也没有发现,而且还泰然自若。那么,画出来的画为什么竞那样地静寂呢?还有,画《深海情景》时,他使用了精细的笔,可是手颤抖,不能写出工整的罗马字,名字则是由高田力藏代署的。绘画,他的手能够精细地动作,写字,他竟连粗糙的动作也活动不了。也许,这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听说,与这幅画同一期间写的文章,也是语言支离破碎、颠三倒四的了。仿佛一作完画就要和这个人世间告别似的。他探望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回来后就住院了。他从故乡写来的信,也让人莫名其妙。就是在医院里,除了在纸笺上画画之外,还赋诗作歌。我曾劝他的夫人把这些诗歌誊清拿去发表.夫人虽熟悉自已丈夫的字体,此时也难辨认了。据说一凝视它,想解开谜底,便会涌上一股可怜的思绪,她也就头痛了。另一方面,他在纸笺上画的画却是工整的,即使笔法渐渐零乱起来,也是规规矩矩的。后来他越来越衰弱了,在纸笺上画的名副其实的绝笔,只是涂抹了几笔色彩而已。没有成形的东西,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到了这个地步,古贺仍然想手执画笔。就这样,在他整个生命力中,绘画的能力寿命最长,直到最后才消失。不,这种能力在遗体里也许会继续存在下去。追悼会上,有人建议是不是把他那幅绝笔的纸笺装饰起来,也有人反对,说这就像嘲笑故人的悲痛,这才作罢。就是把画具和画笔收进棺内,或许这也不算是罪过吧。对于古贺来说,绘画无疑是他摆脱苦恼的道路,说不定又是他堕入地狱的通途。所谓天赐的艺术才能,就像善恶的报应一样。

    但丁写了《神曲》,他度过了悲剧的一生。据说瓦尔特·惠特曼让来客看了但丁的肖像之后说:“这张脸摆脱了世俗的污秽。他变成这样一张脸,所得很多,所失也很多。”话扯得太远了。竹久梦二为了绘出个性鲜明的画,所得很多,所失也很多。随着联想的飞跃,不妨还提出另一个人,即石井柏亭来谈谈。在祝贺柏亭五十大寿的宴席上,有岛生马致辞时,一个劲地开玩笑说:“石井二十不惑,三十不惑、四十不惑、五十也不惑,恐怕从呱呱坠地的瞬间起就不惑了。”如果柏亭的画法是不惑的话,那么梦二几十年如一日的画法也是不惑吧。也许有人会笑话这种比较的突然飞跃。然而梦二的情况是,他的画风就仿佛是他前世的报应。假使把青年时代的梦二的画看作是“飘泊的少女”,那么现在的梦二的画也许就是“无家可归的老人了”。这又是作家应该悟到的命运。虽说梦二的乐观毁灭了梦二,但是也挽救了梦二。我在伊香保见到的梦二已是自发苍苍,肌肉也松弛了。看上去他是个颓唐早衰的人,同时看他的眼睛又觉得他确实是很年轻。

    就是这位梦二偕同女学生到高原去摘花草,快乐地尽情游玩。还为少女绘制画册。这不愧是梦二的风格。我看到这位秉性难移的、显得年轻的老人,这位幸福而又不幸的画家,很是高兴,内心又像是充满悲伤—一不论梦二的画有多少真正的价值,我也不禁为他的艺术风韵所打动。梦二的画对社会的影响力是非常大的,同时也极大地消耗了画家自己的精力。

      在伊香保会见之前数年,大概是芥川龙之介的弟子渡边库辅吧,他曾拉我去访问梦二的家。梦二不在家。有个妇女端坐在镜前,姿态简直跟梦二的画中人一模一样,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不一会儿,她站起来,一边抓着正门的拉门,一边目送着我们。她的动作,一举手一投足,简直像是从梦二的画中跳出来,使我惊愕不已,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惯例是,画家变换了恋人的话,他画的女人的脸也会变换的。就小说家来说,也是同样的。即使不是艺术家,夫妇不仅相貌相似,连想法也都一致,这是不足为奇的。由于梦二画中的女性具有明显的特点,这点就更为突出了。那不是荒唐无稽之谈。梦二描绘妇女形体的画最完善,这可能是艺术的胜利,也可能是一种失败。在伊香保,我不禁回想起这件事,从梦二的龙钟老态中,我不由地看到了一个艺术家的个性和孤单。

    尔后我又一次为女性不可思议的人工美所牵萦,那就是在文化学院的同窗会上,我看到了官川曼鱼的千金的时候。在不愧是那所学校的近代式的千金小姐们的聚会中,我看到她,大吃了一惊,还以为她是装饰的风俗画中的玩偶呢。她不是东京的雏妓,也不是京都的舞娘,不是江户商业区的俏皮姑娘,也不是风俗画中的女子,不是歌舞伎的男扮女角,更不是净琉璃的木偶。她好像是多少都兼而有之。这是曼鱼的很有生气的创作,充满了江户时代的情趣。当今世界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姑娘了。曼鱼是怎样精心尽力才创作出这样的姑娘的啊?这简直是艳美极了。

    以上本来打算只是作为这篇文章的序言,可是竟写得这样的长。起初是以《稿纸之事》为题的。后来见了龙胆寺雄——我初次见到龙胆寺雄差不多是在与梦二相会的同一时间,也是在伊香保会面的——也就想介绍一下他的稿纸和原稿笔迹,还涉及几位作家有关这方面的情况,试图从中获得创作的灵感。不料这篇前言竟写得比原计划长了十倍。如果一开始就有意写《临终的眼》.我可能早就亲自准备好另一种材料并作好思想准备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染笔于《小说创作方法》,我突然捡起桌边的《创作》十月号.将申特·J·阿宾的《戏曲创作方法》浏览了一遍。文章是这样写的。“几年前,英国出版了一本题为《文学成功之道》。几个月后,这本书的作者,作为作家没有获得成功而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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