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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调民俗 | 龙门社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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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2 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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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盛云树

摄影 / 向庆淼

这是一个夏天的黄昏,李秉璋一个人,穿着短袖素阴绸衫子,手里拿着一把团扇,从他的“隐庐”里走出来,傍着南山坡散步,慢摇摇地,很清闲的样子。岩脚下是一块一块的西瓜地,一片青秀铺在地上,偶尔里稀疏点缀几个茅棚,是看守西瓜的人的住处。山顶上是一片黑熊熊的青冈林,屏风般一字排列着。半山腰上,桐子树从岩缝里骄横出来,摇枝展叶,自然的蓬勃,动了李老先生的心,舒了口气,临风伫立了良久。

削绝的南山下,踩过一条大道,随水沟蜿蜒伸过去,一丛绿竹环绕,水瘦瘦地流着,滩沱里立了寂寂的三座凉桥,晋朝人修造,已瘦尽骨头。这些景致,本没有什么看头,除了季节的转换,色调浓淡因季节不同之外,从来没有什么巨大的变化,谁要看得太久,也许会产生单调的感觉。李秉璋却不在乎,在每天晚饭后,习以为常要在龙门寺附近散步。他已经是年近古稀的人了,精神却还矍烁,天地人和,长牌宣它三二圈不算回事,彭祖酒喝上半斤,从来不脸红;烧烟寡默地可以越烧越新鲜,一气云雾到天亮。教书先生早已做厌,农业是不高兴去营生的,足够的养老金,够他消耗。于是他一不到儿媳家享清福,二不到市侩里凑闹热,独个退隐林泉,一心一意在龙门寺安度余生,这是他晚年的人生观。在凉桥上逗留,他并不单纯为的是散步,同时还可以引起一些灵感,找到一些诗料,使“退隐诗集”的内容更加充实。桥上已堆满人脚泥,生着茁壮的铁线草,青色一直延到剥落的桥栏上,几朵淡黄的玛蒂函花,嫩稚地开着,李秉璋从上面踏过,便想到“玉老田荒”的词句。

沿着这凉桥的路是无尽头的,南山石壁上有静坐的大佛,数彭山第一,和无数的窟刻。这奇怪的石壁,有一龙洞,洞壁龟裂的石纹恰似龙鳞的甲,圆圆地隐在地脉里,大致缘于此而谓龙门,却是晋朝《陈情表》的作者李密的故居,才造得这么雄伟。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望望残破的寺庙,默默地陷入了沉思。

天色已近淡黑,社人都收拾了锄头、粪桶,扛了犁头收工了,众人看老头一眼,个别招呼一声只管各走各的路,嘴里杂碎的声音渐渐稀少、零落了,一切都清静下来,这时候的田野显出分外的寂寞来。

龙门寺是个山坳口,被四周连绵的山峦环抱着,离乡上很远,便形成了很闭塞的风气。龙安村的人们业余的消遣只有打牌下六子虫,讲农纲吹壳子,抽叶子烟。偶尔里一两次电影下乡,也要赶村上得了什么表扬而奖赏的,都当打牙祭。

李秉璋是私塾的先生,先生懂些戏曲雅韵,偶尔里场合下唱一折,都十分感人。老班子的人都喜欢看旧戏,听过后都念念不忘。

老村长也是个戏迷,私下里建议李先生搭个戏班子,这倒是很合他的心意,不久,不大的一个戏班居然组织起来了。就大殿里摆了课桌安成一张戏台,台柱上钉了李先生写的“龙门戏社”的大匾额,一星期左右就在黑板上公布一次剧目。从此龙门寺一带,就听见咚咚锵的声音,黄桷树的大坝里挤满了闲人和零食担子。赶场过往的行人歇脚看一则《秋江》戏里隐藏的轻戏漫调,轻快的船影,艄公的一杆儿戳到你笑窝儿里,女角儿的举眉投案,书生的羽扇纶巾……泡碗盖碗茶跟着哼几句,身心都宽松了。

当龙门戏社初开的时候,全村几乎都轰动了,满村都听见:“看戏去,到龙门寺看戏去。”一到傍晚,农田便浮荡着喧嚷,相互招呼着忙拾了农具早些回屋,忙着将猪儿、鸡儿关进圈栏,关门闭户,一群一群的老幼牵着抱着,小跑朝龙门寺去,掀起看戏的热潮。成年蛰伏在家里的老太婆也让儿孙抬了滑竿来看戏。

乐师是李先生领衔,主要的演员有姚家二姑娘姚春、刘家小子春柏,还有其他青年男女作配角,完全像个戏社的样子。

油筒滋滋地燃着大火,把大坝子映得透亮。后幕人影的出出进进,红男绿女的情景夹杂着忙乱的激动,已把看戏人的胃口吊到嗓子眼,一双双眼睛都巴望在台上。这当儿,只听得锣儿鼓点骤然地响起,一班人物,全都服装艳丽地登场,又年轻又活泼,他们操着夹生的乡土川音,唱得很卖力气。大家觉得虽不像电影里那样个个字都听得懂,那样悦耳,不过还是很好听,乐器也敲得清雅。姚姑娘经李先生点化,演得出神入化,很有一番气韵,像一株状元红似的婀娜。扮演《红娘子》里的红娘子,一种女英雄的轩昂气概,含嗔带怒里藏着微笑,眉宇间又透着默默的深情。她的唱词低回婉转,还有那副武打功夫,尽显侠女风采。鲜明粉红的战袍,在战场上风车车似的飞转,偶尔有一声娇柔的喝咤不由得令你心里战栗,好多人看得喝了彩。她卸装下台后,便有许多年轻工人挤上去想看一眼她的本来面目,但她没有了台上的英姿豪爽,粉红的脸低了下去。

戏台下的群众哄哄地闹着,全都转过身伸长脖子往幕后看,这比看戏更有意思。站在栏杆边上的,都站到台上呼喊起来。回首幕后,连正殿偏殿的屋顶上都爬满了许多人,几棵黄桷树上也蚂蚁上树似的黑压压一片,大人都提心吊胆,生怕掉下来,枝条摇得吓人。在人声的纷扰之中,突然幕后“啪啪”响了两声,接着便听见一个粗暴的叫骂声:

“真是的!叫你赶场卖东西,你都怕笑,到千人百众来羞先人!”

严肃的空气笼罩着殿宇,台下的嘈杂声减退了。殿上一个长衫挽缠在腰上的赤脚大汉,两脚叉成“大”字站着,娇小的姑娘站在她对面,头低低地垂着,一句话也不说,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姚清明喝了二两猫尿(酒),脸红地叫着,他的牛脾气一向很暴躁,把乡亲们都吓得站了起来,不住地摇头叹息,久久不敢坐下来。

李秉璋走过去,抿着嘴笑,后来收起了笑脸。他一方面凭着自己德高望重,有一大把年纪的人,同姚老汉喝过几杯黄苞酒,晓得他的脾气,便大踏步走过来,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道:

“清明,你喝醉了,何苦给孩子家生闲气,先歇着吧,等会儿我陪你喝几杯。”

“她丢人现眼!”

“二姑娘,今晚你就不出戏了,扶你老子回去安歇吧。”李秉璋很严肃地向姑娘说,“看在大伯的面上,这次顺了你爸的心,以后你的戏多着呢。”

姚春像受了摧残似的,头也不抬,脱了戏服,一侧身走了。

有人指责姚清明封建脑壳,挨刀不死的,光晓得灌猫尿。

“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这么一个怪脾气,事情一过,云散天青,什么都没有了。”

去年春节,李秉璋先生翻花样成立了龙门寺幺妹灯,都由原班人撑持,到各村社演些唱词、小剧、相声之类,宣传政策的时兴剧目也不少,上下都拥戴。借幺妹拜年之机,即兴搞些小杂戏,主人逗得高兴,打发些喜钱,大大促进了戏班子的壮大。姚春扮的“幺妹”一时流传乡里县上,风光了一时,产生了影响,到处都唱着“今年梅花落嗬,荷花闹海棠”的调子。

一来二去,姑娘已到婚嫁的年岁,却不明不白地跟刘家断了姻缘,村人便说她跑野了,眼高了,她也不理睬,任人笑生涯,一心地演戏,照料李老先生的生活。

起初姚清明很见怪,暗地里埋怨姚春不要脸,也越发把脸抹了揣在怀里,到龙门寺接手经营茶社,与老先生搭伙过日,几日不回家,白天夜里看书写字,不关缄事,村人猜不透谜,陡添了老爷娘们的心事。

当李先生从田园回来,这便是他最后一次在龙门寺散步,见姚春姑娘和二女儿等候在寒舍,他没有二话,轻声告诉姚姑娘:

“明天跟你二姐走吧。”

大家都巴望每晚都有戏看,但演员们家属不久就有意见了,成天累日地唱戏又唱不饱,这作难了李先生。找到村长也只有摇头,村上穷得拿不出一分补贴来,连戏装都是先生个人私蓄买的,斟酌半天,便想了个主意。先生拿出儿女寄来的零用钱给演员们作误工补贴,抽出空闲时间排练,每一个月也有二三场戏。这样落得先生许多余闲,回了一次省城,买了茶碗、炊具,在大殿里卖起了盖碗茶,一心一意经营他的营生,积存的钱便购些戏具,勉强维持着。

先生一边听取茶客的意见,修改他们的观点,提笔编戏,试后修改,尽是乡风民俗的剧目,每折都唱得洞察人心。偶尔在国庆节、春节上一两出戏获得了奖,小小的龙门寺因之有了些名气,受到上面重视,这给李先生莫大的光彩。

姚春姑娘三天两头往先生家跑,李先生总是热心教她些戏法和表演手段。李先生的儿女都读书毕业在大省城工作,老伴已故多年,一个人的就喜欢龙门寺的古朴世风。姚姑娘的到来他便尤其高兴,喜欢姑娘的聪明伶俐,温顺而又体贴。他总爱留她吃顿饭,有心要栽培她,只是没把这心事表出来。姚姑娘对他便是慈父般的敬受,浆洗买菜的事儿不由自主地为先生去办,日受熏陶,姑娘出脱得斯文秀雅,名儿词儿咬得准,已是川剧的苗子。李先生在川剧团工作的女儿看过一二回姑娘的演出,已在心头留下印象。

本文刊登于《格调》杂志2022年8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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