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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学派和钱谢风雅



徐建融  1949年生,上海人。1980年毕业于上海师大物理系。1984年毕业于浙江美院研究生班,获硕士学位。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市第九届、十届政协委员。上海市十五规划文学、艺术、新闻学科评审委员。《大辞海》编委暨美术卷主编。上海文史馆馆员。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承担国家重点科研项目《中国美术史》十二卷编委暨宋代上、下卷主编,清代上、下卷副主编,获2001年“五个一工程”图书奖、国家优秀图书奖、国家优秀艺术图书一等奖。《美术学文库·美术人类学》获2001年国家优秀艺术图书三等奖。其他专著和画集有《中国绘画》《中国书法》《书画鉴定与艺术市场》《中国建筑史话》《中国画经典之树长青》《长风堂集》《毗庐精舍集》《徐建融山水花卉扇册》《徐建融山水花鸟图册》等100余部。


      优秀传统文化,当然与风雅相关。但对于风雅的认识,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便是晚明以降,以董其昌、陈继儒、袁中郎、张岱、李渔、袁枚等文人为代表的“风流闲雅”——诗酒、书画、园林、琴棋、茶禅、香草等,“平居大异于俗人”,而“破国亡家不与焉”。这当然是风雅。但钱名山寄园及其所培养的诸门人,尤其是谢稚柳的风雅,却与之有所不同。其表,或与“风流闲雅”相通而并无抵牾;其里,却不止于“风流闲雅”,而更是《诗经》国风、大小雅的风雅。它不是离经叛道的倜傥潇洒,而是洞明世事、练达人情而“平居无异于俗人”的思无邪。《诗经》属于“六经”之一,“六经皆史”,四书五经,乃至二十四史,它们所标举的风雅,绝不仅仅止于性灵诗文的风流闲雅,而更在于斯文天下的温柔敦厚、志道弘毅,相比于性灵,更注重忠义道德,以天下是非风范为己任而把“家国兴亡”切切在心。如果说,性灵诗文的风雅其气味酸,那么,斯文天下的风雅其气浩然。

      钱名山忠义贯日月,文章妙天下,其个人的品行重在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对寄园门人的传道、授业、解惑,也重在修齐治平,而不仅止于性灵的文艺。所以,当其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为民请命,批评朝政;当其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赈济灾民,为政府分忧;寄园讲学,更是为国家培养有担当的人才。

       这样的道德文章,与常州学派一脉相承。

       常州星象聚文星。晚明以降,士风大坏,儒学淡泊,文人无行,性灵风雅大盛,“负心多为读书人”。顾炎武等大声疾呼,力倡读书界“克己复礼”“天下归公”的社会担当精神。常州人庄存与、刘逢禄等创始经文今学派,根据“公羊”的经说,申明传统的大义,并用以经世致用,旨在读圣贤之书,为豪杰之事。这一风雅,于性灵风雅之外,维系了斯文风雅于不堕,并以常州为大本营,延续三百年不衰,在诗、词、文、史、地、书、画乃至政、经等各个领域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形成诸多流派。晚清以降的龚自珍、魏源、康有为等大思想家受其影响尤深,他们将其借用过来作为变革社会,为中华谋福祉的思想依据。

       “公羊”是对《春秋》的一种释读,另有“左传”“谷梁”二传,合称“《春秋》三传”,三传的解释虽有小异,但总体的方向都在于倡导并继承中华文脉的浩然正气。故历来有“孔子删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以及关云长义薄云天而“秉烛读《春秋》”的美谈。常州学派于《春秋》,重在“公羊”,故又称“公羊学派”。

       按《春秋》三传,“左氏”详其事实;“公羊”“谷梁”析其义例。但“公羊”更注重“六经注我”的经世致用,“后王有作”,而不纠结于“我注六经”的训诂考据,重“今文”;“谷梁”更注重“我注六经”的训诂考据,“前王所作”,而疏于“六经注我”的经世致用,尤重“古文”。至于公羊学至晚近又变成了一门脱离经世致用的学问,这是另一回事。

       钱名山一生的学问,虽出于常州学派而对常州学派又有创新。他宗《孟子》的仁义之说,所以尤重《春秋》。但到了他的时代,尤其是康有为“戊戌变法”之后,“六经注我”渐次演变为离开了《春秋》本义的随意解释,所以,他治《春秋》,于三传多有发明,而尤重“左传”,甚至认为“无左传即无春秋,另二传不足方驾”。这并非反对“公羊”说,反对经世致用,而是说经世致用的引经据典,不能脱离了基本的史实,而必须从史实来认识、阐述它的本义并应用它的今义。经学史家陈天倪认为:钱名山“论《春秋》左传,精思独创,实清儒著述中所未尝有。盖解经之道,在朴实辩理,无谓之考订,无谓之回护,均所不能。(故其)文能力廓斯弊,诗词之工,犹其余事也。”“无谓之考订”,即指“谷梁”流弊的究古而不知今;“无谓之回护”,即指“公羊”流弊的用今而不合古。而“左传”以史实为基础,则究古始得其本义,用今不离其文脉。寄园的《春秋》学,是老师讲、学生学的对象。讲学的目的,是为了到社会实践上去用,使学生明白上下尊卑长幼的等次彝伦即“礼”,而决不是让学生们学成之后去研究《春秋》,成为《春秋》学的专家。当然,不同学生进入社会之后所从事的具体实践工作是不同的,但它们的共同之点就是都遵循了《春秋》的义例。

       钱名山对寄园弟子的讲学,所要求的也正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社会使命和责任感,自觉地树立天下兴亡的担当意识,从小心怀家国,志存大义,明善恶,判是非,“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其弟子同时又是其二婿程沧波《本师钱名山先生七十寿言》记:“先生之学,不拘名物训诂之微,而宗文章义理之大者。故《十三经》《通鉴》、诸子为寄园之正课,而‘三通’与‘宋元学案’附丽之。寄园之徒,无长幼贤愚,谈《二十四史》如数家珍。”至于诗书画之类的文艺,则任弟子自由选择,而决不是寄园的必修课。

       我少年时游谒老一辈书画家门庭夥矣。家中置有线装书者不多,有之,则性灵诗文而已,足以证明前辈的传统文化修养非我辈所可企及;而家中有一橱《二十四史》的,仅谢稚柳一人!足证程沧波所言不虚!今天我们讲到传统的文化修养,讲到国学,往往以书画为第一关注点,其次则古诗文,且多为性灵派的古诗文,而罕有以经史为国学之根本的。由常州学派而寄园,而钱谢风雅,这样的传统修养,不仅在并世的书画家中所罕见,就是袁中郎、董其昌其实也是不具备的。而传统文脉的兴衰,实在不在诗文的兴衰,而主要在经史的兴衰啊!

       钱名山的个人自律也好,对弟子的要求也好,“以天下是非风范为己任”决不是空洞的大道理,而是从切实的小事做起。东汉时有一个陈蕃,胸怀大志,但家中乱七八糟,满是灰尘,自述志在扫平天下,不事小节。别人叹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果然,后来发达了,但最后又落到被杀头!而《孟子》却不是这样认为的,他要求君子既要胸怀大志,又要切切实实地从身边的、容易的小事做起,逐步完成远大、艰难的伟大事业,舍迩而求遐,舍易而求难,是不足以论道的。孔子更以万世师表的志气学养,安心于从仓库保管员、畜牧饲养员做起。盖志必取大而不取小,而事则无大小。“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正是《春秋》的义例所在。钱名山宗《孟子》,他对自己、对学生的要求,当然也是从近、易、小事做起。如《名山九集》首论“孝悌”:“圣人之言孝也,合弟而言之,合友而言之,合慈而言之。未有疾视兄弟、鞭挞子女而可以言孝者也。故曰:妻子好合、兄弟既翕,父母其顺矣乎。子路问士子曰:‘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是语也,包乎忠孝而言之,怡怡则父母顺矣,切切偲偲合乎尧舜禹皋,相敬戒之道矣。如此而后士之道全。是故汉任延言:‘忠臣不和,和臣不忠。’此乡党自好者言也。孝不可不弟,忠可不和乎?宋明忠臣,乃始有水火冰炭不相入者,其误天下事必矣。是皆不通乎孝友之义者也。”甚至认为“父重于君,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耶?父耶?”曰:“父也。”类似于今天母、妻同溺于水,先救母亲还是先救妻子的选题。足以证明寄园所讲的《春秋》大义,不是好高骛远的高谈阔论,而是脚踏实地地从身边的小事做起。换言之,胸怀大志,不能不安心本职,而是要从努力做好本职工作开始;安于本职,不能不思上进,而是要有更高远的目标追求。这才是真正的国士,他只有自我的惕励行健、自强不息,而不会有怀才不遇、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怨天尤人。未能被衣锦之荣者,同样可以是“邦家之光”。

       至于谢稚柳,众所周知的身份是20世纪的大书家、大画家、大鉴定家。但历数20世纪的大画家,如齐白石、潘天寿、吴湖帆、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李可染、傅抱石、张大千等,进入社会之前,莫不以艺术为学业,学成之后,又以艺术为职业。当然,其艺术的学业,或在美术学院中完成,或通过师资传授或自学而完成;其艺术的职业,或以艺术的教育为生,或以艺术的鬻售为生。独有黄宾虹、谢稚柳二人,学业不是艺术而是修齐治平的天下担当,职业也不是艺术而是修齐治平的天下担当,艺术仅是个人的爱好,天下的余事。这二者有何不同呢?学业、职业在艺术者,属于“志于艺”,而无可无不可于“归于仁,成于德,进于道”。学业、职业在天下而艺术为个人爱好者,必“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虽然,徐悲鸿、潘天寿等,也有志于天下的担当,尤其是潘天寿,更强调“士当以器识为先”“德成为上,艺成为下”,并在坚定民族文化的自信方面,力倡“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气”而达到“登峰造极”,但由于他在经史,尤其是《春秋》学方面,没有经过系统的童子功的培养,所以不免“一味霸悍”,虽以其个人特殊的禀赋学养,能将它纳入到温柔敦厚,但“一味霸悍”的“温柔敦厚”,毕竟有别于“堂皇端重”的“温柔敦厚”,其模式只可有一、不可有二而难以广泛地推广。简言之,徐悲鸿、潘天寿是用艺术的职业工作来辅佐天下之道,比之大多数画家用艺术的职业工作来实现个人的性灵、物质需要,当然要高出许多;而谢老,则是在修齐治平的职业工作之余“游于艺”。

       黄宾虹不论,谢稚柳的学业即是经史、《春秋》,其职业则为《中央日报》的编辑、监察院的秘书,中央大学美术系教授仅为其兼职。解放后虽然供职于博物馆,似乎以艺术为职业了,但博物馆的艺术与美术学院、中国画院的艺术又有所不同。美术学院、中国画院的艺术工作,重在艺术家个人的艺术思想的教学和创作,而博物馆的艺术工作,则重在国家艺术文物的鉴藏研究。上世纪40至70年代,谢稚柳的职业虽不是个人的艺术创作,但由于职业之余的时间较多,如同欧阳修的“学书消日”,使他个人的艺术创作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高峰。而到了上世纪80年代,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全国古书画的巡回鉴定工作之中,整整8年,圆满地完成了这项史无前例的工作,但却荒废了个人的艺术创作!对此,他自嘲“八年鉴定下来,手生了,再也画不出好画了”,然而决无悔意。在国家的利益和个人的艺术发生矛盾冲突的情况下,他义无反顾地选择的是国家而不是个人!这种胸襟,如果没有《春秋》大义储于胸中的艺术家,是不可能具备的。

       以经史、《春秋》为学养的根柢,在20世纪的画家中,仅谢老一人;书家中,则不限于钱谢两家,如于右任、叶恭绰等皆是。

       每当有人推许谢老的鉴定成就时,他总是说:“我不是为当鉴定家而研究鉴定的,而是为了画画而去研究鉴定的。”而每当有人推许谢老的书画成就时,他又说:“书画只是我的业余爱好,我的专业是博物馆的工作。”这种换位让人的自我认识,实际上正来自于从小所涵养的《春秋》义例,“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口头上,不与人争胜而行为上自强不息,所谓“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至于黄宾虹挟天下之志“游于艺”,为用利家法作余事画,而谢稚柳挟天下之志“游于艺”,为用行家法作余事画,则视以书画为职业而非余事者,用利家法作专业画,又如何哉!

       需要指出的是,常州学派以常州为大本营,所以,常州一地的读书种子多出担当天下是非的国士,不仅寄园如此,如盛宣怀、刘国钧、瞿秋白、史良等,无论从商、从政,莫不如此。浙东学派和常州学派,都主张儒学“义利”的践行而反对空谈,但“致良知”的心学即浙学更重“利”,而主《春秋》的公羊学即常学更重“义”。常州学派重在“尊君”的“统绪”,严明华夷,力主“存三统”而“张三世”,“大一统”而“攘夷狄”,甚至其学派的代表人物,从庄家到钱谢风雅,在传承中还讲求以近亲的血缘为纽带。而黄宗羲则认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并反对传统以农为本工商为末的观点,主张“工商皆本”,与《春秋》学形成对立的统一。则两地文化、经济的异同,由此可窥其渊源。

       虽然,对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在寄园的风雅中是一以贯之的,无论老师还是弟子,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从日常的常识到高远的志向,莫不在修齐治平的躬行不辍;但对于“游于艺”,寄园的风雅则各有不同,决不强求一律。诗也好,词也好,书也好,画也好,老师弟子,一人有一人之面目。寄园弟子虞逸夫曾回忆自己学诗的经历,“公批示曰:‘诗不可学。’其意盖谓人各有性情面貌,不可舍己田而耘人之田。”陈亮《语孟发微》有云:“公则一,私则万殊。”天下为公之道统,公也,所以必须一以贯之;而个人性灵之文艺,私也,所以必须各有灵苗各自探。所以,我们专看书法,钱名山是融汇碑帖,专作行书体,端严庄重,遒润浑涵,用笔如“快枪击玻璃,洞穿而玻璃不破”。而他的弟子中,谢玉岑擅大篆,逸姿奇古,老健朴茂;程沧波擅行楷,取法欧阳询而去其刚峭欹险,化为温润秀雅;谢稚柳则早年着意于陈老莲行书,娟秀飘逸,中年用功于张旭狂草,汪洋恣肆,晚年行书又自成圆凝宽博的面目……皆与乃师的书风迥不相类。这就可见,性灵文艺,可以摒弃《春秋》大义,但《春秋》大义,决不会扼杀性灵文艺。不明乎此,就不可能真正明白《春秋》的义例所在。

       这里专述钱名山的书法。性灵之士,视文艺高于一切,而视道统为扼杀性灵的洪水猛兽;但道统之士,固有视文艺为洪水猛兽者,伪道学也;真正的道统之士,必“游于艺”而以“学书”为“消日”“静中至乐”的益道之事。钱名山在布道之余,于书法用功之深,不一定在职业书家之上,但由于他胸中的道义,扩充了他的胸襟、见识,遂使他在书法艺术上的造诣高迈超群。当时康有为、于右任等无不敛衽无间言,徐悲鸿更极爱重之,曾致书玉岑先生代为购藏,愈多愈佳。

       至于其书法创作的成就,论者以为“若有拖牛拽虎之筋骨,八风不动之气魄,朴茂并举,厚健方实,见浩然正气,发黄钟雷霆之声于纸上者”,这里不作展开。我以为,相比于他的创作成就,他对于书法的许多见解更是值得我们重视的,反映了一个经史学者对所游之余事而不是所专之本事的“旁观者清”,同时也造就了他有别于职业书家的个性书风,以及门下诸弟子各自不同的个性书风。

       钱名山写书法,是手腕靠着桌案的,甚至在赈济逃避倭寇兵祸的灾民时写到手腕被磨破;谢稚柳也是如此,其他门人如何?则不得而知。而我们所熟知的书写方法,就是必须悬腕甚至悬肘。对此,钱名山曾有过书法要不要“悬手”也即悬腕、悬肘的专门论证,这里不作讨论,所谓“执笔无定法”,各人有各自不同的书写习惯。

       我认为其书学的最大创见有三:

       据《名山书论》,其一是“行其所无事”。什么是“行其所无事”呢?就是遵守书法自身的规矩法则,“是‘画’,还他平;是‘竖’,还他直;是‘口’,还他方;是‘田’,还他四孔均匀;是‘林’,还他两木齐整;‘川’‘三’,还他两夹弄清明;‘齐’‘灵’,还他左右轻重如一;长的还他长,短的还他短,扁的还他扁,如此,则所谓‘行其所无事’也。俗书之坏,只为习气多。凡所谓习气,皆非字之固有者,皆作伪,心劳日拙之类也。”又说:“奇形怪状,一切皆是野狐禅。夫道若大路然,书犹是也。所见书家,方其初学,弥为近理,及其成家,必入丑怪。此皆天资所限,才力有所不足,不能穷其正路,而后入于荆棘。一入歧途,永无出路。故曰:中庸不可能也,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横平竖直,是写字的基本准则,当然不是水平、垂直,而是可以有所右上或左偏,但移步不换形,不能把横写成不平到不成横,把竖写成不直到不成竖。这就是《论语》中“博学于文”“亦步亦趋”“无过无不及”的意思。而“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大多数书家则把心力用到了无事生非的“创新”上去,弄得“奇形怪状”,以吸引观者的眼球,他认为是不可取的。

      《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钱名山于书法,则可谓“烹小鲜如治大国”。这个“行其所无事”的书学思想,实正是通于《春秋》“大一统,攘夷狄”的大义。横平竖直好比周室,变而化之好比诸夏,奇形怪状就成了夷狄。“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既是《春秋》大义,也正是书法之义。

       其二是“拼命到自然”。其说:“或问作书如何?曰:‘拼命。’或曰:‘艺之至者曰自然,拼命不与自然左乎?’曰:‘拼命到自然。’”“拼命”讲的是用功,“自然”讲的是随性。用功于规矩法则,不能进入到“自然”之境便拘执;个性的创造,没有在规矩法则上“拼命”用功的功夫便沦于野狐禅。对于钱名山来说,书法只是经史的余事,经时济世的小道,但“有暇即学书”,不仅可以“消日”养心,而且亦可有补于世道。所以,他的“拼命”,并不是放下一切事不干,全力投入到书法中去,每天练上十个小时,十年不辍,而是重在态度。什么态度呢?一是要不存功利心:“为学求益,非善之善者也。学之为益也无形,日计不足,月计有余;月计不足,岁计有余;一岁计之不足,十岁计之有余。假使必有益然后学,是无益将不求矣。是故为学之道,当视为吃饭睡觉,当然如此,乃善之善者。夫学书不可求益,临书不可求工,尽之矣。”这个道理,我从谢老处受益,并常教诲我的学生:“学习要有这个准备:用功一天,不会有什么收益,荒废一天,不会有什么损失;用功一个月,不会有什么收益,荒废一个月,不会有什么损失……但用功一年与荒废一年,差距便拉开了。”

       还有就是要使心信手、手信笔:“下笔最忌疑,要使心信手、手信笔,则不疑矣。要求其信,莫善于熟,虽然,去一‘疑’字,则天下事皆可为之。孙吴用兵,不过如此,何止于书。”他自述自己作书:“只是凭心随手去,无复四旁上下,确也是名山心画。”“拼命”于“无事”的规矩法则而不存“求益”的功利之心,这是对书法虽为小道的“敬”事,就像志存高远,必须从近事、易事、小事做起,不能“敬”事近事、易事、小事,对高远大事的“敬”事便往往落空。钱名山说:“因学书悟到先儒一‘敬’字。”用“敬”的态度“拼命”地从事余事的书法,一天、二天、一个月、两个月没有收益,日积月累,便达到了心手无疑的“自然”之境,个性的创造便从规矩法则的基础上自然而然地升腾变化出来了。

       钱名山论书的第三个重要观点是“胸中有道理”:“胸中原来无字,所以临下笔做出多少奇形怪状来。问如何胸中便有字?曰:‘也须要有些道理,有些见识,然后胸中有字。’东坡谓‘胸中有个天然大字’,只是胸中有道理而已。”若王、虞、颜、柳,“大都有高旷绝俗之资,有勤苦不易之志,亦皆为道之一体,未可谓全无道理也。若只是一个世俗人,如何胸中有字来?”这个“道理”,最高标的,当然是经史、《春秋》之学,为宋以前的书家所标举,也为钱名山所继存;退而求其次,则是子集的性灵诗文,为董其昌辈所标举。没有这样的学养,即使在“行其所无事”的基础上“拼命到自然”,也不过技术之事,艺术的境界是不能高旷的。更何况大多数书家要在无事生非的创意下,带着强烈的功利目的“拼命”到不“自然”,并把不“自然”当成自己的习惯成“自然”?

       一语以蔽,钱名山用做正事的态度来做余事,正如他于远大难事的做法与近小易事的做法没有什么两样,治大国如烹小鲜,烹小鲜亦如治大国,不以事余、事小、事易而忽之,虽不同于行家的“志于艺”,但其“游于艺”的态度如京剧票友的态度,更不是利家的卡拉ok。同样,谢稚柳用画家画的法则而不是文人画的法则来“游于艺”,从事“业余”的书画创作,其理完全是一致的。那种治大国则严之,烹小鲜则疏之的态度,并不为寄园风雅所取,寄园所重的“敬”事,是无论正余、大小、难易、远近而一以贯之的。

       那么,根据钱名山所讲的三点,今天的书法界如何呢?我以为,第二点“拼命到自然”是一点不缺的,无非支配以强烈的名利心而不是平常心;缺的主要是第一点“行其所无事”和第三点“胸中有道理”。我们要弄出许多事来,“奇形怪状”已十倍于钱名山之所见,而“胸中有道理”于性灵诗文罕有着落,于斯文天下更全无担当。若转而求诸于文史哲界,相当于钱名山之前的历代国士,经史既被做成了无关经世致用的“纯学术”,他们不要说毛笔,连钢笔也不拿了,而是用电脑打字,书法又何从谈起?
昔者,苏轼论文有云:“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其诗与文,好者益寡,有好其德如好其画者乎?悲夫!”我于寄园风雅,于钱名山的书法,于谢稚柳的书画,也作如是观。故云:不能认识常州学派,就不能真正认识寄园的风雅、钱谢的翰墨。

       我因仰慕谢老的书画而上溯到寄园和常州学派的经史、《春秋》之学,曾以皮毛之得撰一联:“日月经天,以分汉贼;春秋存义,用辨华夷。”《春秋》大义,首要在“大一统,攘夷狄”。窃以为,这正是寄园和汉唐宋元斯文天下的风雅所归,而有别于明清性灵诗文的风雅。更需要提请专家注意的是,在寄园和钱谢风雅,《春秋》学决不是用来研究的学术,而是用来潜移默化地指导修齐治平旁及余事之文艺的学养。研究《春秋》则《春秋》亡,把《春秋》的义理践行于日常的常识,无论大志还是小事而不见《春秋》则《春秋》存。所有学问,尤其是经史,如果是供人学习的,然后或以虚的或以实的学养作用于学习者的人生实践,则它就生生不息;一旦当它变成不是让学子们学而致用的,而是让专家们研究的,这门学问便失去了它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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