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殖尘土》,1920年,艺术家:曼·雷
一抔尘土
曼·雷与马塞尔·杜尚之后的摄影
文 | 戴维·卡帕尼
译 | 李鑫
1.缘起
艺术家曼·雷(Man Ray)在回忆录《自画像》(Self Portrait,1963年)中宣称:“拍摄他人作品的想法令我厌恶,这是对艺术家尊严的侮辱。”他想起创作初期的窘困。准确来说,是1920年1月。他的好友、艺术品收藏家凯瑟琳·德赖尔(Katherine S. Dreier)需要几张艺术品的照片以筹建公司(后来成为第一家现代艺术博物馆),便问曼·雷是否可以付费拍照。[1]
曼·雷流露的“厌恶”在摄影师中普遍存在。记录他人的艺术迫使摄影师与媒介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摄影师何时是惟命是从的抄录员?何时是艺术家?彼此之间的界限清晰吗?即便如此,许多知名摄影师仍靠拍摄艺术品赚得钵满盆满。在1933年的一段时期,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正进行几个盈利项目,他接受了一份拍摄纽约市画廊民间艺术藏品的委托。“我可以复制画作来养活自己,但我不喜欢这份工作,”埃文斯坦白道。[2]
才艺出众的英国摄影师埃德温·史密斯(Edwin Smith)经常记录艺术品。他认为,制作绘画的精准照片
……可能是摄影师最没有创造力的一项任务。如果他对绘画敏锐,如果他的作品被人称赞,那么他会欣慰,并向自己的技艺致敬;但作品被嫌弃时,这种愉悦可能会变成折磨——这种常见的情况不可忽略![3]
不同于雕塑,复制式摄影师拍摄画作时的解释余地很小。除了完成工作需要的精湛技艺,绘画使摄影师沦为技工。(严格而言,画作的照片往往留有画家的才智,雕塑的照片则被当作摄影师的解释。)德国摄影师阿尔贝特·伦格尔-帕奇克(Albert Renger-Patzsch)经常记录绘画、雕塑及其更广为人知的工业产品与建筑物。他在1928年写道,“摄影师拍下事物后定会欣喜若狂,他能充分理解技术可能带来的逼真效果。”[4]摄影师的喜悦之源含混不清,因为媒介很难“转移”情绪。摄影的愉悦或失落可能来自主题、拍摄行为或者亲眼见证结果。
自1915年以来,曼·雷一直在拍摄自己的画作与雕塑。他在艺术期刊上刊载复制品,不同群体都被对开页上的作品吸引。事实上,这是他自学照相机与暗房基本功的方式。到了1920年,这成为他的全部摄影:“娴熟无误地使用照相机……除了作为记录的手段。”[5]所以,他并非厌恶拍摄艺术品,只是厌恶为他人拍摄的想法而已。无论如何,他需要钱,于是,接受德赖尔女士的委托。
同时,曼·雷拜访他的朋友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位于曼哈顿百老汇1947号的工作室。在那里,他再次看到锯木架上的玻璃片,上面落满尘土。杜尚并非出于疏忽,在巴黎的几个月,他故意让尘土积在上面。这是作品的准备阶段,后来成为他的复杂媒介作品《甚至,新娘被她的汉子们剥得精光》(The Bride Stripped Bare By Her Bachelors, Even)[又名《大玻璃》(Large Glass,1915—1923年)]。他的工作室脏乱不堪,曼·雷并不是唯一看到此番场景之人。与艾尔弗雷德·斯蒂格利茨(Alfred Stieglitz)闲聊之后,乔治·欧基芙(Georgia O’Keefe)回忆起:
[杜尚]似乎从不打扫房间[……]甚至还不如第一次搬进来时。房间只有一张床,墙壁左上方贴着国际象棋的图案。旁边放着一把临时椅子。椅子上有一个大钉子,起身时需格外小心,否则会扯破衣服或者刮伤……到处都是厚厚的尘土,真叫人难以置信。[6]
曼·雷写道:
我向杜尚提议,然后拿起从不离身的相机,拍下他的玻璃。对于我,这是很好的实践机会,可以为德赖尔女士的工作做准备[……]但他的作品上面只有一盏无罩灯泡[……]透过镜头往下看,仿佛正俯瞰略微奇怪的风景。作品上有些尘土和清理其他完成部分的纸巾、棉花、软纸,又增添了神秘感[……]因为它会是长曝光,我打开快门,然后与杜尚出去吃点东西,约一个小时后回来,关闭快门。[7]
当晚回家后,曼·雷冲洗曝光的胶卷。“底片完美,之后的任何委托项目定会成功。”这张照片是某种记录,但不同于绘画、雕塑或者其他艺术品的功能性记录。鉴于奇怪的主题,事实会更复杂。《大玻璃》仍然不像任何东西。杜尚有时说它是绘画,有时说它是雕塑;它难以算作一次成功的技术测试或者学徒作业,因为它太单一、太古怪了。那么,曼·雷对什么如此自信?
在曼·雷奇怪的回忆录中,他写下了拍摄这张照片(实际上有很多张)的各种原因。在此,准确性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记录艺术品的照片所引起深层焦虑的根源,它满足了现代摄影对所有创造可能性的需求,这是其在1920年前后的显著发展。谈及复制式摄影师是对他的“侮辱”时,曼·雷使用了常见的等级说法,即记录的卑微处在艺术的崇高之下。不过,“侮辱”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词语。它可能意味着,拍摄艺术是与创作“艺术摄影”大不相同的行为。又或,它可能意味着,无论照片的艺术灵感源于何处,究其根本,每张照片都是记录,它终将涉及以复制作品为基础这一低级功能。那么,艺术家雄心勃勃地拍摄其他原材料来创作又意味着什么?
曼·雷如此评论,“与其拍摄事物,不如拍摄想法;与其拍摄想法,不如拍摄梦境。……媒介的妨碍是作者罪行最完美的保障。”我们能够感受他对作为记录的照片的深刻焦虑。[8]一些摄影艺术家选择利用“侮辱尊严的记录”(沃克·埃文斯是极好的例子),曼·雷却与之抗争(或者至少声称抗争)以捍卫“艺术家的尊严”。然而,在接下来的一年内,随着艺术印刷(文化期刊、图册、书、评论等)的激增,曼·雷实际上靠为他人拍摄艺术大赚了一笔。[9]正如艺术品与记录之间的区别,艺术创作与受雇工作之间也存在区别,即便他用同一台相机做了两件事情。
所以,让我们思考这张尘土的照片,并对“侮辱尊严的记录”这一想法持开放的态度。事实上,它是一个谜团,它是不确定的身份,它在艺术品与记录之间摇摆不定。艺术史与摄影史为这张不太可能的照片提供了复杂的语境,尤其在印刷作品中最全面地体现了它的不确定性。我们将从20世纪20年代至今的艺术文化入手,追溯这张照片的生涯。这也会使我们重新思考曼·雷和杜尚的成长与赞誉,以及作为艺术的摄影和作为时代的记录二者命运的改变。
《西北偏北》,导演:希区柯克
2.刊印
1921年,曼·雷离开纽约,远赴巴黎,追求自己的艺术志向。他携带了两张照片,一张是《繁殖尘土》,另一张是《伊齐多尔·迪卡斯的谜语》(L’Enigme d’Isidore Ducasse,1920年)。后者是一件“雕塑”作品(缝纫机被羊毛毯覆盖,并用细绳系住),[1]刊载于《超现实主义革命》(La Révolution surréaliste)杂志创刊号(1924年12月1日)的“序言”。我们无法辨别这张照片应被“视为”一件艺术品,抑或“作为”被包裹之物的记录。或许这一模糊性才是关键之处。
《伊齐多尔·迪卡斯的谜语》
在罗丝·瑟拉薇的名字背后/多么贫瘠/多么富饶/多么欢愉/多么悲伤!曼·雷从空中俯瞰——1921年。[5]
《罗丝·瑟拉薇》
我们从空中升起,往东飞过巴黎,仿佛身处船内,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举起,下方的水平面开始变平。它被切割成棕色的正方形、黄色的正方形以及巨大的扁平状绿色斑点,而下方是一片森林。此刻,我理解了立体主义绘画。[7]
《下楼的裸女,2号》
3.图像与语言
现成品的说明书。
为了这一时刻而准备
即将到来(在这一天,
这一日子,这一分钟),“为了记录
——现成品。”——现成品
可以在后来
被找到。(用各种延迟)
重要的正是
时机,这一快照效果,好比
发表演讲,无论在
第一次看见现成品时,它如若一闪灵光,给人既熟悉又诧异之感。“我知道这是什么,但它为什么在这里?”同样,照片也意味着从时间、空间中分离出来的主题的相遇。《泉》的普通性致使它更像图像或符号,而非作为形式思考的对象。德尼·奥利耶(Denis Hollier)认为,照片与现成品之间更基本的关系是“记录即现成品”,因为它“还没有被美学式隐喻同化。它具有异质、异域的效果。作为创伤,它会震惊我们(因而具有震惊价值)。[……]”[11]罗莎琳·克劳斯(Rosalind Krauss)也指出,现成品与照片“借助瞬时的分离或选择,实现了对象形态上的转变,即从实在的连续统一物变为固定的艺术形象。”[12]
《泉》
如同记录,图注往往希望保持中立。它们不是个人说辞,而是递交机构的陈述。那么,谁在“朗读”《文学》杂志上尘土照片的图注?曼·雷?杜尚?布勒东?《文学》杂志?曼·雷结交诗人保罗·艾吕雅(Paul Éluard)后会说一点儿法语。之后,艾吕雅翻译了几篇曼·雷希望发表的文章,他极有可能翻译甚至写下尘土照片上的诗意短语。这也许是布勒东的作品:出现在图注中的“贫瘠”与“富饶”两个词语无疑是布勒东评价杜尚的关键。但此处更广泛的意义在于,图注阻碍了按其身份发挥作用的照片。不同于标题,图注代表了照片在大众媒介而非艺术中的用途。1936年,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指出,图注“具有画作标题之外的不同特征。”它们出现在插画杂志中,具有“指令性”。[14]它们使照片成为信息,即便是被嘲笑的信息。再进一步,想到尘土照片中另一件艺术品的存在,很难想象这张照片发挥过它原本的作用。
《模糊地形》
4.领域、地形与荒地
亲爱的陌生人,保持距离:在世界上
我只有你
“至于我?我是谁?……‘有人大叫:
自己。
我的美好未来,对预留不怀希望,
到来的现在已经过去,你
逃避我,更缓慢的时刻……
仿佛正俯瞰已经触及表面的杜尚的尘土之地。
《横渡大西洋》
5.横渡大西洋
我要指给你一件事,它不同于
你早晨的影子,跟在你后面走
也不像你黄昏的影子,起来迎你,
老人衣袖上的尘土
全是烧过的玫瑰留下的灰烬。
悬浮在空中的尘土
标志着一段历史终结的地方。
现在吸进去的尘土曾经是一座住房——
墙壁、老鼠和护壁板。
希求和失望的死亡
北美洲与欧洲的空间区别是模糊地形的数量。在很久以前,美国众多“空阔”的风景象征着无聊或逃离(完全基于这种紧张感的“公路电影”发源于此)。[24]很少存在让人真正焦虑或沮丧的空间。但在1959年,艾略特评论道,“如果我出生在英国,我的诗歌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果我一直待在美国,它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它是二者的结合。”[25]与马塞尔·杜尚、曼·雷一样,艾略特的空间意识对是大西洋彼岸体验的征兆。同样在1959年,英国电影导演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的电影《西北偏北》(North by Northwest)在美国上映。从空中俯瞰荒无人烟的平原,杰出的电影场景由此拉开序幕。它与尘土照片的相似处令人惊讶。画面的远处是毫无特色的灰白色天空。一条公路呈对角线穿过炎热的画面。在辽阔的区域,一名士兵走下巴士,等待集合。突然,迎面过来的飞机吓坏了他,洒下的有毒灰尘意味着杀戮。“每一个地方都可能是犯罪现场,无论它看起来多么善良或者平淡,”希区柯克提醒着自己。[26]
注释:
[1] 伊齐多尔·迪卡斯,即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曼·雷从他的长诗《马尔多罗之歌》中(“美得如同一台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解剖台上的偶然相遇”)汲取灵感。——译注
[2] 参阅Littérature no. 8, October 1919, pp.4-10.
[3] 参阅Robert Lebel, Marcel Duchamp, Trianon Press, London, p.48.
[4] 这一期《文学》杂志仅刊登两张照片。另一张无标题、无出处的商店照片颇似尤金·阿杰的风格,但无从知晓摄影师的名字。如果它是阿杰的照片,便会成为他发表于先锋派艺术刊物的首张照片,早于第七期(1926年6月)《超现实主义革命》杂志封面的《日食,1912年4月》(The Eclipse, April 1912)。道恩·埃兹(Dawn Ades)推测这张照片可能出自阿杰之手。参阅‘Photography and the Surrealist Text’ in Rosalind Krauss and Jane Livingston eds., L’Amour fou: photography and surrealism, New York, Abbeville, 1985, p.189.
[5] 照片的拍摄时间“1921年”有误,杜尚后来将其纠正。事实上,它拍摄于1920年。
[6] 引自Hillel Schwartz, ‘Seeing Double’, The Culture of the Copy: Striking Likeness, Unreasonable Facsimiles, Zone Books, New York 1996, p.189.
[7] 参阅Ernest Hemingway, Toronto Daily Star, 9 September 1922.
[8] 杜尚在1960年7月17日的加拿大广播电台的采访中回应了对他的质疑声。
[9] 引自Man Ray, 1963, p.65.
[10] 参阅Marcel Duchamp, The Bride Stripped Bare by her Bachelors, Even, A typographical version by Richard Hamilton of Duchamp’s Green Box, trans. George Heard Hamilton, Lund Humphries, London 1960, unpag.
[11] 引自Denis Hollier ‘The Use-Value of the Impossible’ October, vol. 60, Spring 1992, pp.19-20.
[12] 引自罗莎琳·克罗斯,《前卫的原创性及其他现代主义神话》,周文姬、路珏译,南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171页。——译注
[13] 引自David Bate, Photography and Surrealism: Sexuality, Colonialism and Social Dissent, I. B. Tauris, London 2004, pp.27-28. 照片并未收录Rosalind Krauss and Jane Livingston eds., L’Amour fou: photography and surrealism, New York, Abbeville, 1985.
[14] 引自Walter Benjamin,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Illuminations, Schocken Books, New York 1969, p.226.
[15] 关于这张照片与超现实主义的“模糊地形”的更复杂讨论可以参阅Ian Walker ‘Terrain Vague’ in City Gorged with Dreams. Surrealism and documentary photography in interwar Paris,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114-143.
[16] 这两张照片代表了室内与室外的复杂辩证法,维克多·伯金(Victor Burgin)认为,它们“是现代主义的表现空间”。参阅Victor Burgin, ‘The City in Pieces’ in In/different Space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
[17] 参阅Molly Nesbit, Atget’s Seven Albums, Yale University Press, New Haven and London 1992.
[18] 许多作者将阿杰的照片与20世纪20年代的犯罪场景相联系。在一篇阿杰的讣告中(Le Soir,1928年9月11日),罗贝尔·德斯诺斯(Robert Desnos)认为,阿杰的照片可以很好地用于呈现方托马斯故事的场景(彼时风靡于法国)。它很像安德烈·布勒东的小说《娜嘉》中使用的定位照片。两个月后,阿尔伯特·瓦伦汀(Albert Valentin)在《多元》杂志上评论,“仔细观察偏远社区了无生气的街道,他的镜头记录了无足轻重的区域,它们是暴力死亡、骇人事件的天然剧场,它们与那些事情紧密相连,以至于路易斯·菲拉德(Louis Feuillade,方托马斯系列犯罪故事的电影导演,曾在法国风靡一时)及其追随者——当工作室的费用被忽略时——聘请他为他们的系列电影布置场景。”[参阅Albert Valentin, ‘Eugène Atget (1857-1927)’ Christopher Phillips, ed., Photography in the Modern Era: European Documents and Critical Writings 1913-1940 (New York 1989)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Variétés (Brussels, December 1928).]但瓦尔特·本雅明认为,“阿杰的照片并非无缘无故地被当作犯罪现场。但我们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不都是犯罪现场吗?”他可能读过德语版阿杰画册的前言,卡米耶·雷希特将照片与犯罪现场的记录相对比(“犯罪现场的警察照片”)。
[19] 米歇尔·福柯认为,空间的现代意识是“死亡的,固定的,形而上学的”,而时间是“旺盛的,鲜活的,辩证法的”。参阅Michel Foucault, Power/Knowledge: Selected Interviews & Other Writings 1972-1977, Pantheon Books, New York 1980, p.70.
《绿盒子》,艺术家:杜尚
6.摄影:一门艺术
尘土照片在早年刊载于《文学》杂志后,似乎隐匿了十余年。在曼·雷出版的首本重要画册《照片,1920—1934年》(Photographs 1920-1934)的105张照片中,亦不含这张照片。[1]当时,曼·雷凭借光鲜亮丽的肖像照、风格鲜明的时尚快照、引人注目的抽象作品以及趣味横生的静物照在艺术圈和商业圈名声大噪。随着艺术形象的日益提高,他若收录如此奇怪、低级的照片,恐会自找麻烦,甚至招致其他艺术家的诋毁。除了向先锋派致敬,曼·雷的画册无法摆脱恣意妄为的本质,它属于20世纪30年代将高级艺术变为时髦主题的众多出版物之一。[2]路易·阿拉贡曾严厉斥责曼·雷滥用摄影的激进潜力,为了时尚的资产阶级使先锋派风格沦为枯燥、学院式的借用。[3]至少,尘土照片不属此类。事实上,1934年是关键的一年。2月6日,巴黎的右翼暴乱分子激怒了准备回击的左翼分子,致使人民阵线(Popular Front)迅速诞生。在针对超现实主义组织政治性的激烈内部争议期间,曼·雷不置一词。[4]他也与对摄影艺术价值的任何决定性论述保持一定的距离。在20世纪20年代的一次愤怒争执之后,他几乎一直保持沉默。直至1943年,他才在《摄影不是艺术》(Photography is Not Art)一文中表明立场:
这段被频频引用的文字是曼·雷狡猾回避的标志,但它给出了微妙的评价:摄影的重要性在于它矢志不移地记录亲眼所见之主题的纯粹事实,但将其从简单的艺术中排除在外[这正是后来诸多摄影师、理论家所持的态度,尤其是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现代主义摄影发展成为涵盖记录功能(并不排斥它)的方法,因而开辟了一条新道路:摄影从不完全是艺术,但可以成为曼·雷所谓的“一门艺术”。这种态度仅可在现代主义摄影的所有创作者及其作品的策略性犹豫中寻到,这正是诸多20世纪的伟大摄影在主观表达与报道之间徘徊不定的原因。想一想沃克·埃文斯、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杰曼·克鲁尔(Germaine Krull)、利塞特·莫德尔(Lisette Model)、布拉塞(Brassai)、维吉(Weegee)、海伦·勒维特(Helen Levitt)或者比尔·布兰特(Bill Brandt)。[6]
《弥诺陶洛斯》,第六期封面
7.尘土繁殖或者繁殖尘土
《绿盒子》中的93张便签是放大尘土照片的珂罗版印刷物,现在,它的最上端缠有白色线条。[12]它呈现了艺术品的复制照片从一种状态变成另一种状态以及《大玻璃》的创作与意义的一条线索。在它反面的右下方印有“曼·雷的照片”(photo Man Ray),左下方是“尘土繁殖”(élevage de poussière)。照片后被称为“Élevage de Poussière”或“Dust Breeding”,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如此称呼它。然而,盒子中其他笔记的文字似乎更像描述或图注,而非确定的标题。[13]布勒东从《绿盒子》中理解了繁殖尘土的概念[14],但事实上,它从一开始就在纽约,因为当玻璃在1920年放在工作室,杜尚在墙上悬挂警示牌:“繁殖尘土:值得尊敬”。[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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