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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女与独角兽·I

                                                  淑女与独角兽·I

(2013-04-22 21:46:57)

 
中世纪的城堡以防御为主,开窗少,内部阴冷,墙壁粗糙,时有缝隙。壁毯(tapestry)的重要性因此凸显。这些厚实的织物不仅用来阻挡寒冷的气流,同时也为贵族的日常生活提供优雅悦目的背景。在漫长的中世纪,壁毯是比画作更受垂青的室内装饰品。财产目录记载,国王查理五世拥有200幅壁毯,远多于他所拥有的画作的数量。壁毯被从一个城堡运送到另一个城堡,甚至军中营帐也会出现它们的身影。哥特末期,人们的兴趣从宏大的教堂和城堡转向体量较小的精致物事,比如雕塑、手绘祈祷书、嵌板画,订制和占有艺术品不仅是权势和品位的表现,也是积累财富、悦己娱人的手段,在这样的氛围中,壁毯也就更为流行了。尼德兰南部佛兰德斯地区(今比利时)生产的“千朵繁花”(Mille-fleurs)式样最受青睐,在成千上万的草木花卉上,有圣经故事、骑士传奇或征战史诗,依据主人和场合需要,表现宗教虔敬、骑士精神、丰功伟绩,偶尔,也用来展示世俗生活和爱情。现存最有名、最华美的两组壁毯,一组藏于巴黎克吕尼(Cluny)博物馆,一组藏于纽约大都会(Metropolitan)博物馆。

现在通称为《淑女与独角兽》的一组六幅壁毯,是1841年由法国著名作家、时任法国历史文物总监的梅里美,在布萨克(Boussac)城堡发现的。1844年女作家乔治·桑将它写入了自己的小说《让娜》。经过名流呼吁,法国政府出资购买,于1882年入藏克吕尼。围绕这组壁毯的重重谜雾中,织造年代是最好确认的。整个哥特时期和随后的一段时间,艺术家们习惯于让作品中的人物穿着“时装”,一则是因为多数艺术家不了解服饰演变史,二是基于独特的时空观,“过去”与“现在”没有现今这般泾渭分明。从壁毯上的仕女服饰判断,作品年代约在1485年至1500年之间。这个时期也恰是“千朵繁花”式样的鼎盛期。专家认定,它是由法国艺术家设计、佛兰德斯壁毯作坊制作的。可惜的是,设计者和制作者的名字均已杳不可考。

西方艺术社会史的基本路数,研究艺术品先要研究该艺术品的“赞助人”,特别是,他或她订制这件艺术品的原因和用途。壁毯上的新月形纹章曾经误导最初的研究者,错以为是来自东方的订单,土耳其苏丹巴亚泽的弟弟季季米长期流亡欧洲,或许是他为法国情人所订制?经过半个世纪的研究分析,方才确认壁毯上反复出现的纹章图案属于法国里昂的让-勒·维斯特。他从1457年开始有权使用这一家徽,直至1500年去世。维斯特出身于市民家庭,在1489年被提拔进宫廷,担任查理七世的最高法院法官。由于一直没有获得贵族身份,这家徽并不像贵族纹章那么正统。有意见认为,这组壁毯明显区别于征战狩猎等男性题材,有可能是一件订婚或结婚礼物。可是,按照习俗,若是表现联姻,画面上应同时出现双方家族的纹章,这是壁毯上所没有的。亦有学者假设,这组壁毯是维斯特献给勃艮第女公爵、约克的玛格丽特的礼物,微妙的是,在盛行于中世纪的骑士传奇《亚瑟王与圆桌骑士》里,王后圭尼薇儿的盾徽,就是一条斜饰带,交叉三个蓝色弯月,与维斯特的纹章颇为类似。将玛格丽特比附为传说中的王后,自然是谄媚到了极致。可是,维斯特就不怕被人识出自家家徽与此同调,因此有僭越之嫌吗?我赞同另一派较为平实的意见,即白手起家的维斯特定做这样一组挂毯,一方面是炫富,一方面是向客人表明他的社会地位在上升、甚至有被封为贵族的可能性。中世纪每天上演着社会等级的活剧,唯有表现得像个大人物,才能被人当成大人物。一组华丽精致的壁毯,很可以充当提高社会声望的道具。遗憾的是,维斯特没有子嗣,“贵人梦”碰到棺材也就破灭了吧。壁毯也许传给了他的大女儿克洛德(Claude),然后在1660年左右转入另一个家族的布萨克城堡,直到被梅里美“发现”。

六幅壁毯两幅较大,四幅稍小。背景为花卉、树木、禽鸟和野兽。从上至下五分之四的面积是红色的,而底部的五分之一是棕红色的,两色中间是蓝色金边的“岛屿”,同样布满花卉小兽。六幅画中,有五幅的岛屿上有四棵(簇)树木,唯有一幅上只有两棵树。六幅画中,有四幅是淑女带着侍女,有两幅是淑女独自一人,淑女和侍女的衣服在每幅画上都不一样。六幅画中,每幅都有一只狮子和一只独角兽,狮子在左侧,独角兽在右侧。在五幅画中,它们的动作或装扮一致,或者同时掀起帐篷一角,或者同时举着旗子,或者穿着同样的披风或护盾。比较之下,最与众不同的是这一张,它只有贵妇人,少了两棵树,纹章最少(只有一面旗帜),尺寸和景深有些不一样,狮子和独角兽的姿势也有很大不同,或许,这是解读全部壁毯含义的关键?在克吕尼的椭圆形展厅中,它放在中心位置,也许不是偶然。




不难注意到,狮子与独角兽在大多数场景中是对称的,它们同样穿着、戴着、举着维斯特的家徽。中世纪的传说里,独角兽以敏捷著称,古法语中,“vistesse”即“敏捷”的意思,暗合维斯特的姓氏。狮子代表高贵、力量和勇气,经常出现在国王和贵族的纹章上,不是凡物,而且“狮子”的读音与“里昂”相近,那可是维斯特的发迹之地。可是,在这组壁毯里,狮子与独角兽所受到的关注严重不平衡,淑女从来没有接触过狮子——哪怕目光的接触也没有,她却两次接触了独角兽,有一次她让独角兽倚在她的腿上,另一次她轻轻抓着独角兽的角。这就解释了为何这组壁毯叫“女士与独角兽”,却不叫“女士、狮子、独角兽”。

希腊人所说的μον?κερω?、希伯来人所说的?????、阿拉伯人所说的karkadann、英国人所说的unicorn,各自有不同的语源和特征,在中世纪的欧洲混合成一种神兽。目前人们把独角兽理解为一匹漂亮的带角白马,端赖《淑女与独角兽》和《围猎独角兽》两组壁毯的影响。其实,在中世纪保存下来的形形色色的艺术品中,它有时似鹿、有时似羊、有时似驴、有时似牛,颜色也是黄的、棕的、金色银色的,诸多不同。至于独角兽传说,有异教流派,有基督教流派,还有密教流派,复杂程度与西方的“龙”在伯仲之间。删繁就简,独角兽最具“实用性”的部分,是它的角,这角有特别的法力或药力,可以使被污染的东西重新变得洁净,比如被下了毒的井,只要独角兽的角伸进去搅一下,就可再度饮用。在黑死病频仍的中世纪,这种“独角迷信”畅行无阻,也制造了巨大的商机。从12世纪一直到18世纪,来自东方的冒牌角杯(原料也许来自北方的独角鲸),蒙蔽了不少贵族。连素来节俭的伊丽莎白女王都斥资一万英镑买下一只“独角兽角杯”,那可是一整个城堡的价格。17世纪中叶,丹麦与挪威国王弗雷德里克三世拥有一个用独角鲸的角制作的宝座,豪奢!18世纪,当城里人已经不再那么相信独角神话的时候,乡下朴实的愚夫愚妇依然把“独角粉末”视为万用良药,认为它不仅解毒,甚至能起死回生。



惟其独角珍贵,有关捕猎独角兽的作品大受欢迎,比如纽约大都会的那一组七幅《围猎独角兽,场面颇为血腥。不过,传说捕猎独角兽最有效的方法,是将处女绑在或放置在森林里,让她的体香散发开去,受到诱惑的独角兽会从林中走出,将角放在处女的大腿之上、双乳之间。相对于《围猎独角兽》的喧闹和血腥,《淑女与独角兽》显得恬静而温柔,即便如此,很多学者还是认为,温柔的狩猎也是狩猎,这组壁毯的主题是“爱情狩猎”,也就是“淑女引诱独角兽”。按照这个主题,六幅壁毯的排列顺序大有讲究。

第一幅壁毯中,淑女站在蓝色锦缎的帐子下,帐顶上书写着座右铭,“A Mon Seul Desir”,“我唯一的欲望”,她从侍女拿着的盒子里挑选项链,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装扮起来引诱独角兽,打赢这场爱的战争。



第二幅,淑女在侍女的帮助下弹奏风琴,以悠扬的乐曲吸引独角兽,独角兽是回首凝听的姿势。



第三幅,淑女从侍女捧着的甜点盘中拿取糖果,逗引一只鹦鹉,她裙下的一只小猴子,正在享受着美味。狮子已经伸出了舌头,而独角兽审慎地望向别处。



第四幅,淑女用康乃馨编织花冠,这是婚礼上常用的,她有意以香味和婚床吸引独角兽,背景上那只猴子在嗅着花朵,独角兽前腿提起,注意力在淑女那里。(我个人觉得康乃馨没有香味,根茎部位又颇臭,猴子嗅它,匪夷所思。独角兽被这香气吸引,那才见鬼!)



第五幅,音乐、美味、芳香显然起到了作用,独角兽终于走了过来,伏在淑女的大腿上,它自恋地看向淑女手中拿着的银镜。



第六幅,淑女已经驯服了独角兽,她握住她的角,昂然前行。在背景上,两只猴子、狗和小猎豹全都套上了链子、绳索或颈圈,专家说,它们如同那只独角兽,都成了爱情的奴隶。比较奇怪的是,这一幅中的独角兽在形体上更似羊而非马。



这种排列和解释,大而化之,颇为说得通。可我觉得大有一种“导游体意味”——他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如果细究起来,则多有破绽。例如,到底是一位淑女、还是有好多位淑女?是一位淑女换裙子、换首饰、处心积虑、循序渐进地勾引独角兽,还是众淑女各出心裁,最后拿镜子的那位丑女胜出?













同于此理,如果钻独(牛)角尖的话,既然是以驯服独角兽为目的,为什么在被驯服以前,它已经穿戴上了那三弯月牙的家徽?

值此之际,一定的背景常识是有用处的。约定俗成,壁毯上的人物形象多以现实中的壁毯主人和主人家属为模特,这个主人或者是自掏腰包的“赞助人”,或者是受赠方。因此这六幅壁毯中面貌不同的淑女们,恐怕有维斯特的妻子和女儿们。这一现象也就同样证明了”圭尼薇儿说“的不妥。再者,壁毯上人物的面孔朝向是有规矩的,假设六幅壁毯环绕大厅一周,前后两大幅(第一幅和第五幅)、两边各两幅的话,那么每一边的两幅人物面孔的朝向要一致,即一边是第二幅和第三幅,一边是第四幅和第六幅。假若大厅十分巨大,壁毯是三幅一组、对面摆放的话,那么第一幅和第五幅是每一边的中心,左右对称,也就是第二幅-第五幅-第六幅,第三幅-第一幅-第四幅。这样一来,“引诱独角兽”的故事就不够完美了。

我猜,“导游体”之所以流行,是因为大家太想听到一个一以贯之的故事,太想挖掘种种戏剧化叙事,从而泥足深陷而不自知。历史原本是完整的一张图,在时间的冲击下四分五裂,可能还有丢失的碎片。每个时代都有号称史学家的一批人玩着拼图游戏,每人都有着自己的拼图逻辑。我也喜欢故事,谁不呢?可是在这组图前面,我觉得这个故事颇为可疑。所以,我赞成克吕尼博物馆这样陈设,让“循序引诱独角兽”的假设歇在一边吧。






未完,待续。

本文已经正式发表于MIND(门里)杂志,
参考书目在这里:
http://book.douban.com/doulist/1821216/

图片皆为网络收集,专门相册在这里:
http://www.douban.com/photos/album/86973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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