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浮世绘大师喜多川歌麿(Kitagawa Utamaro 1753-1806)的《厨房一景》(Kitchen Scene),描绘了热气腾腾、生火煮汤(或是煮酒)的女人们。笔调清雅笃实,生活气氛浓郁,是我最喜爱的一幅俗事绘。
周末,巧借得浮世绘画册一大本,要迅速看过,两日后归还。
我几乎从不借书,除非买不到:眼前的画册,确实是买不到的。
画册纸张考究,印刷精美异常,画与画之间有薄膜相隔,在似掩非掩之间,将俗世生活、美人、春宫三大类浮世绘,巧妙分隔开来。
从翻开第一页始,便知什么叫爱不释手。
整个周末,几乎没有抬头看过天色,也想不起是否吃过饭,夜晚到了几更。只要人不乏,便只是沉浸在画册里,心想哪里需要人家限定几日归还,就是不还,书照样一秒放不下,非得反反复复阅完它,魂魄才会回到现实世界里来。
无疑,这是一次在浮世绘里的酣畅漫游。
15岁时,我已在读紫式部的《源氏物语》,记得是图书馆借来的书,丰子恺翻译的好文笔。
故事读得有点迷糊,一如少年时读中国的《红楼梦》,还理解不了太多的人物关系。不过小说用辞之姣好,图典之美貌,深深地刻印在记忆里。
事实是,比之用辞,那些浮世绘插图,因为美得蚀骨,令我害了多年的相思。
但它们如何的美,只能放在大脑里,语言向来无从描述,或如书中所写的一个词那样:芳姿烂漫。
这也使我想到,认为美无助于现实的人,大约该是美盲,从末受过美的震撼。
我受到了震撼,多少年里一直想买到小时读过的那个版本,不过直至今天,仍未实现这个愿望。
但当翻开浮世绘画册,数百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版画一页页惊现出来,我觉得,心中太多年没有实现的那个隐秘愿望,这一时刻已然得到补偿。是否买到《源氏物语》已经不再重要了,画册已经远超一本小说的插图,抵得上十部长篇的总和。而这些作品的魅力,已与十几岁时夜思梦想的插图一一吻合,甚至覆盖。
我的脑袋瓜,怎么舍得从书中抬起来。
浮世绘,许多人听说这个词,但或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浮世,通俗来讲便是中国人所指的红尘。红尘是大多数人呆着的地方,即中国哲学中所指的“自然境界”。
这自然境界里什么东西最动人呢,当然是女人。所以浮世绘时常都在描绘美丽的女人。
美人总为男人所欲,所以浮世绘里的shunga,即男女相欢的春宫画,是一众画家最为迷醉的主题。
但红尘之亲切,当然不只帷帐旖旎之事。蒸碗米饭来吃,煮杯香茶来喝;新添件衣裳,织得一方好布;众亲好友外出踏青,围炉夜话;或孩子写字学习,捉只虫虫,也是画家兴致盎然、长年举笔点染之事。
我离红尘一步之遥,可在,可不在。书房有书香,但厨房不一定饭菜飘香,因之,对画册中的这一应生活场景,兴趣最浓,也最为喜爱,看到痴去。
要说挑水扫地、抹门擦窗等平凡家事,想来是最没有画头的,也没有美感可谈。中国历代的美人画,美人们或娴雅静坐,或美态而立,要么是风花雪月的女姬,要么是征战沙场的帼国,什么时候见过女人哺乳或煮饭?
但浮世绘里的美人都在俗世里,种田的有,洗浴的有,抽烟的有,喝醉的有,甚至翻墙采花的都有。
因人物画得风神俊雅,既有态又有形,所以一切的俗事做来,望上去竟是可亲活泼,美不胜收。
另一位早期浮世绘的代表艺术家铃木春信(Suzuki Harunobu 1725-1770),画了在捶洗衣裳的女人,画面气质妩媚,看得人心花怒放。
标明了是铃木春信的一幅画。可惜画册里全是日文,只能猜测这是妈妈带孩子到郊外玩耍。年轻母亲与男孩子的神态与衣纹,包括河流,线条好流畅,用色也好美啊。
显然,这是美人在试衣服了。浮世绘里的衣裳,往往都画得异常华美,这是他们国家文化的一种象征,那么值得骄傲。我们偌大的汉民族,直到今天也没有自己的服饰文化,颇为奇哉。
铃木春信的清水寺《Kiyomizu Temple》,是春天的少女,出来看樱花了。同样,盛装的和服,精心梳理的发型,呼应着美若朝霞的樱花,华丽而好看。
铃木春信的《重学识》(Wisdom),妈妈在教孩子学习,两个女儿在认真写字,画面真是温馨无已。
日本女人,做了妈妈之后,仪态仍然万方。中国女人,一般都难得有这样的自觉。
黑漆漆的夜晚,两个美人在做什么呢,原来是在《捉萤火虫》(Catching Fireflies)呢。也是铃木春信的作品。
有时间,要临摹这幅画,实在喜欢得不得了。
窗外白雪皑皑,室内暖和如春。这围炉赏画的三个女子,抽着长烟斗,笼着暖被,好一番惬意在心头!
铃木春信被称为美人画之父(the Father of Bijin-ga),看了这画中的金黄色调与生动的美人,由不得对他要持以相同的看法。
铃木春信的《三公主和她的猫》(The Third Princess and Her Cat),描绘的是故事中的一位公主,那是比一般美人更贵气的美人了。
非常喜欢这幅作品,武士背了美人逃之夭夭,或是私奔,或是救美人于水火。无论何种原因,都是武士的美意与赤诚。看美人信赖偎于武士后背的样子,便知这两个人,后来一定有说不完的故事。
铃木春信的《烧枫叶煮青酒》(Burning Maple Leaves to Heat Sake),美人添火,闻叶香,温青酒,实在是风雅之极。
又是一幅试衣图。这是一张场景大画,双开页,色泽雅致,人物与居家的每个细节妙不可言,惹得我都想走进画里去了。
铃木春信一幅标明了是《春宫》的美画。怎么看,都是两个美人在拔弦调琴读曲谱,“春”在哪里呢。
一气贴了许多画册里的美人图,给友们欣赏。而所读美图何止这几张,总不能全部贴上来,到此收场吧:)
(补注:现居加拿大的文学美学双博士段炼先生,对我对此图所作的提问给予了很专业的回答,补录于此,以作完善——
最后一图的问题提得好,我替你回答:这幅铃木春信,本名《闺室八景之一:琴柱落雁》,典出南宋夏圭组画《潇湘八景之一:平沙落雁》。铃木春信这闺室八景属美人画,不是春画。但他确实有一组同典同题的春画叫《风流闺室八景》,其中第一幅也叫《琴柱落雁》,仍然典出夏圭的《平沙落雁》。9月2日)
香港《信报?艺术拾趣》专栏文章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