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雨佛 (2007-01-22 10:42:51)
魏晋时期洛阳东北有个地方叫做山阳，山阳有片历冬不凋的竹林，竹林中有一巨柳，柳下便是嵇康的家。
竹林里常常飘出时洋时峨的琴音，洋若江水，峨若太山；溢出忽浓忽淡的酒香，浓似琼浆，淡似云烟；传出或浄或朗的笑声，净如白月，朗如青天。使得竹林边偶过的樵夫、猎户常常驻足，惊疑为神仙。这时嵇康的邻居们会骄傲的对他们罗嗦：“这是嵇先生在和他的朋友们喝酒、弹琴、作诗、聊天呢！嵇先生你都不知道？那是做过大官的，现在这里隐居。不仅弹琴、作诗，还打一手好铁！瞧，我手上这把锄头就是他亲手打制的，有灵气儿！用它锄一天的地都不会累！他的朋友们也个个并非凡人，不是神仙也赛过神仙……”
此时嵇康刚打了一阵铁，有点累，朋友们来了，又喝了一些酒，便象玉山崩塌般的躺在地上。他很少喝这么多酒，但今天来了这么多朋友，就贪了杯。他用手托起头看着同样半醉的阮咸在潇洒的挥琴，忽想到这是可以溶入笔法中的。灵光乍现，他的草书造诣又上了层楼。
阮籍毫无醉意，他与嵇康恰恰相反，他只有和朋友一起时才不会醉。当然也不必翻起白眼，因为周围都是值得他“垂青”之人。他在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醒，黑亮的瞳子里闪着欣赏的目光。
靠在柳树上坐着的刘伶却已醉得一塌糊涂，此时酒香与琴韵早把他弄得惟恍惟惚。他呆呆的望着天空出神，充满酒气的灵魂似已飘向高处。
向秀侧保持着自己一贯的淡然、谦冲。边甩着刚拉过风箱有点发酸的手臂边听着那优美的琴声，脑中却浮现了庄子：没有绝云气、负青天的豪情，也不黯然曳尾于泥涂之中，而是翩翩逍遥在太虚幻境。
山涛在悠然的踱步，风潜暗润，有力无声，就象他对朋友们的感情。细看会发现他的步伐竟暗合琴韵，时而山般稳重，时而水样灵动。
这时抱琴半醉，袍袖高挽的阮咸一曲《三峡流泉》已到了尾声，他用那白 细长的双手按住颤抖的琴弦，只让余韵随风散落、飘摇……
踏着缠绵不消的余韵，走进来一位少年奇才，他迟到了，便在竹林外等琴声止了才进，他就是王戎，手提一篮新鲜李子，咪着眼笑说：“绕梁三日，我等不及了。”阮籍亲昵的嗔道：“俗东西又来扫兴了。”王戎也回敬了一句：“象你这等高雅之士也太容易被人扫兴了。”说完七人哈哈大笑。
他们就是魏晋时期著名的“竹林七贤”。他们以友情为构架，以直善为门窗，再以才气狠狠的粉饰了一把，便营造了一个让后人永久思念和梦想的乐土。这里没有难言的痛苦、不甘的无奈、寂寞的恐惧、失望的憔悴；有的是醉人的酒香、坦诚的笑容、清雅的琴声、深远的宁静。让我们在千年后还忍不住说：“就这样，别打扰他们，千万别打扰他们！”
嵇 康
然而快乐总是如此短暂，宁静往往难以久远。一天，一阵凌乱的马蹄声闯进了竹林。这次竹林里只有嵇康和向秀，嵇康在打铁，向秀帮着拉风箱。来的人是春风得意的钟会，谁知嵇康居然装作没看见，只管若无其事的一锤一锤砸下去，迸射了一地轻蔑的火花。而这位朝廷新贵当然也不肯放下架子主动致意。以至于这种羞辱僵持得太阳都不耐烦的西落了。钟会终于恼怒的拍马要走，嵇康却抬头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的回答充满了恨意：“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从此嵇康得罪了一个有权势的小人，也为自己的被杀埋下了祸根。
很多历史学者都认为嵇康的被杀在所难免，倒不全是钟会的罪过。主要原因的两个：其一，他是曹氏集团的姻亲，在司马氏集团掌权后，他的政治背景注定了他的命运。其二，是他的性格使然。他自己评价自己都说：“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而当时被誉为“活神仙”的隐士孙登对他的分析更是洞若观火：“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司马昭当时正以周公自居，而嵇康却发“非汤武而薄周孔”的惊世骇俗之语，其下场可想而知。
我们是从一封信中知道他的这些观点的。这就是著名的《与山世源绝交书》。这封写给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山涛的公开信其实内藏玄机。当时司马昭刚杀了魏帝，为避“弑君”的罪名，取得一些舆论的支持，便想拉拢当时的文坛领袖嵇康。司马昭自己不好出面，便由时任尚书吏部郎的山涛来“摇橄榄枝儿”。山涛要转任散骑侍郎，便以吏部郎空缺为由让嵇康接任，于是嵇康便写了这封“绝交书”，拒绝了司马氏所赐的官职。这当然并非一封真正的“绝交书”，信中洋洋洒洒写了两千字，要绝交何必罗嗦那么多？再者说他与山涛是何等交情！当年毋丘俭起兵反对司马氏时，嵇康打算响应，又下不了决心，便请山涛为他分析局势成败，山涛劝他不要轻动，不久毋丘俭兵败。而他明明知道山涛与司马昭是姑表亲。嵇康在信中还写了一句双关的话：“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这里的“人间”可解释为那些官场人物中间，也可解释为人世间。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知道将不久于人间，便表面上与山涛断交，因为他不想影响朋友的仕途。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为自己的儿子留一条后路，他可以为坚持自己的做人原则和政治立场而死，却不愿儿子步其后尘。后来
果然如他自己预料的那样，他被人诬陷，牵连进一件冤案当中。本不致死，这时钟会对司马昭说“嵇康是一条卧龙，不能让他起来，他是您天下唯一的忧患，当年毋丘俭起兵造反时，他就打算响应。后来听了山涛的劝才作罢。何况他的言论放荡，攻击经典，应当杀了他以淳民风。”小人短短的几句话，既夸大了嵇康的政治力量，又诋毁了他的文化成就。于是司马昭下定决心要杀了嵇康。而嵇康在临死前把儿子托付给了山涛，他对儿子嵇绍说“有你山涛伯伯在，你就有所依靠而不会孤独了。”他相信，山涛一定会既照顾好嵇绍的。
虽然当时的媒体尚处于口述言传的原始状态下，嵇康即将被杀的消息还是很快震动了整个洛阳。三千名大学生联名上书要求赦免这位文坛泰斗，请他去做他们的老师。当然不会成功，但我们仍然应当感激这帮年轻的学生。因为他们仅仅怀着对文化的尊重，不顾政治高压，冒着白色恐怖向朝廷大声申诉：“让他活下来，让他活下来！”
那一天还是不可避免的到来了。嵇康和他的朋友吕安被押赴刑场，嵇康抬头看天，见行刑时间还不到，便要来一架琴。嘈杂声消失了，成千上万的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嵇康开始弹奏他最喜欢的那曲《广陵散》.琴声激越、悠转，激越时将天空中挡日的一片云生裂开来，悠转时使刑场偶过的一阵风低旋起来。
那天人们从这位曾写过《声无哀乐论》的嵇康的琴声里听出了无比的愤怒和忧怨。然而曲终后嵇康却显得无比平静和淡定。只轻叹了一声：“《广陵散》于今绝矣。”这时刽子手用发抖的双手举起了屠刀，这位经验丰富，杀人无数的刽子手居然有了无奈和恐惧的心绪。莫非他知道这一刀下去颈间喷出的不仅仅是浓热的鲜血，还有空负的大志和清峻的的才气？嵇康把最后一首目光投向东北，那儿有他的家、他的竹林。他突然露出了一丝坦然的微笑——在刀落时。
奇怪的是当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大师走进生命尽头时，人们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悲痛，仿佛那鲜血染红的琴韵对他们进行了一次超越生死的洗礼！据说从此那个刽子手放弃了他常常引以为豪的职业，决别俗尘，剃发修行，后来成为一代高僧。
嵇康走了。带着他龙章风姿、天质自然的俊朗；带着他孤行独立、玉山高耸的神态，带着他豪迈不群、龙性难驯的直傲
，带着他不慕荣贵、不交非类的清高，带着他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凤仪……
他留下了一点点的遗憾就是认为《广陵散》会失传，其实《广陵散》并没有失传。因此我想说：“诗人啊，你已不必遗憾！”可矛盾的是我又隐隐愿意认为真正的《广陵散》已逝人间，成为绝响。
也许人生的魅力就在于那一点点的缺憾？
我查了很多资料都没查到嵇康的墓地在哪儿，于是就固执的坚信他的儿子和朋友们一定会把他葬在那片苍翠的竹林中。竹林那么宁静是理想的灵魂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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