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有人把《红楼梦》当历史读,扒拉来,扒拉去,从里面数人命,找阶级斗争。
仿佛“斗争”和“死人”是历史最重要的事。
确实也能找到。
但不须细读,也能明白,有一些人命,并非“为了人民利益而死”。
比如鲍二家的。
鲍二是贾府的男仆,其妇人有些姿色,于是被贾琏盯上。
贾琏一向在男女之事上做功夫,针对性强。对这仆妇,不过送了两块银子、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就得手了。
鲍二家的一喜,竟敢跑到王熙凤的屋里,与贾琏偷欢。
云雨之际,还对贾琏抒情,说什么“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她死了,再“把平儿扶了正”,局面会好些。
这就又妄议了。比一般的偷情更可恶。
所以,凤姐听到后,立刻发作,先甩了平儿一巴掌,又进去打这妇人。
那天,组织上正给她过生日,场面大,人多,便又嚷嚷,要把问题拿到大会上讨论。
贾琏也羞怒了,越发做出些借酒使性的样子,拔出剑,要杀凤姐,说一命抵一命,一了百了。
终于惊动了贾母。
作为贾府的老首长,贾母的涵养一向很高。
她也注意养生,知道什么是好热闹,什么是恶热闹,什么是实热闹,什么是虚热闹。
倘若恶了,虚了,那她就要喜静不喜动了。
贾母的处理很有意思。
她当然也要叱责贾琏几句,毕竟这里面有一个生活作风问题。
所谓“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修养太差。
但也仅只如此。
老首长见事深,开口就是“咱们这样的人家”。
点到了要紧处。
“咱们这样的人家”,那是什么地位,什么传统,什么成色?
能和“他们”一样吗?
规矩不一样,所以,道德也不一样。
道德要讲,但要注意对象,有所区别,有所侧重。有个范围,有个度。
目的是治理,是稳定,而不是怀疑和争论。
老首长说了话,贾琏也老实了,又笑着来谢罪,和凤姐讲团结。
凤姐也笑了。
批评与自我批评之中,忽有工作人员来报,说那鲍二家的,竟上吊死了。
死了就死了。
组织上都懒得做结论。
这妇人远不到级别。不到级别,就不进入语境。有什么好说的?
没人当回事。
一开始,鲍二还扬言要告官,看着就有点假。
凤姐就骂,都别拦着,只管让他告去,到时候问他个以尸讹诈。
这倒不是凤姐倚势张狂,这是她的个性。
还是贾琏谨慎,许了鲍二白花花二百两银子,又说改日再给他挑个女人。
鲍二大悦。
主子竟肯认错,这是天大的体面,可见“礼义廉耻”的宣讲是一点也不会差的。
书上说,此时,这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
赶紧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那这妇人之死,是阶级压迫?还是体制内的共谋?
领袖著作说,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
但贾府上下都说,鲍二家的,没死出什么意义。
最妙还是老首长。
过了一阵子,贾母唤几个亲幸的,陪着打牌。凤姐当然得在。
贾琏有事过来请示,老首长心情不错,就善谑起来。
贾琏垂手立等,贾母只说不急不急,你媳妇和我玩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先回去找“那赵二家的”玩,商量商量怎么治你媳妇去吧。
大家都笑了。
在阶级斗争家看来,这就是剥削阶级的大头子傲慢惯了,鲍二变赵二,对被侮辱、被压迫的群众也太漫不经心了,连姓名都懒得记清楚。
这就错怪了贾母。
这不是什么阶级傲慢,相反,这正是老首长的领导艺术和养生之道。
也是“意豁如也”。
在贾母看来,管那么多干嘛?有必要劳神记住吗?让高层的归高层,末梢的归末梢,干部的归干部,群众的归群众,无事最好。
偶尔轻轻提起,也无非一个话头,借来敲打下,点点规矩,讲讲团结,引导一个严肃活泼的气氛。
也就够了。
同志们还会说首长越来越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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