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首长好糊弄?
贾政这样的。
但若细究,似又说不清是糊弄者太聪明,还是被糊弄者太愚蠢。
比如那年,进士出身,却“一味好道”,不办公,只在城外炼丹,别的事一概不管的贾敬死了,贾府照例要居丧一番。
首要的,当然是他的嫡长子,宁国公曾孙,主持宁府日常工作,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本朝以孝治天下,居丧事大。
简单的说,期间不可放纵,不可兴头,不可自我感觉良好,不可让自己过得太舒服。
官是不能做了,酒肉、邪游、听曲看戏之类,更不必说。
这是规矩。
时间还不短。
还有人专门盯这个。
倘若守得不大好,居得失仪,还有人举报。
这如何能让贾珍这样的人好过?
书上说,“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
结果就是四个字,“无聊之极”。
无聊之极。
红楼梦笔法真好。
那么大的规矩,那么古的传统,能讲出那么多大道理的制度设计,实际带给贾珍这种人的感受,只是一个“无聊之极”。
这还是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的子弟。
宜乎红楼梦可以做史书读。
既无聊得要死,便须有“破闷之法”。
贾珍是很灵活的。
他是街面上的,也是场面上的,袭着爵位,吃着俸禄,论着交情,他有经验。
他想出的法子,就是“习射”。
这也是个规矩,也是个传统,也是个可以讲出很多大道理的制度设计。
本朝骑射定天下,射有似乎君子嘛。
于是,这贾珍“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
这便可以合法聚会了。
众人会意,就都来射。
然后,贾珍又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
这就既严肃,又活泼了。
为的是“长进”和有个“勉力之心”。
这便可以合法聚赌了。
那还不热闹?
书上说,“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绔。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炮。”
一步一步绕开,生活气氛又恢复了。
当然,贾珍也谨慎,怕有万一,便轻轻往后一退,“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说要锻炼锻炼年轻人。
效果好极了。
早有工作人员尽心办事,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好让首长和他的朋友们每日都射得愉快。
这些文章一做,贾珍简直就要成了居丧而不丧志,哀戚不忘报国的先进典型。
不到半月,连一向不大管家务事的贾政也听说了。
政老爷大悦,放下手里的诗书,表扬了贾珍一句,说“这才是正理”呢。
贾政这个人,本来被讥为很“迂”,不料他自己却是很反对“迂”的。
所以,他认为贾珍这样居丧,是既有规矩,又有灵活,好像还创了新,不像那些一居丧,就颓丧,有了借口,什么也不敢做的人。
作为长辈,贾政语重心长地鼓励贾珍,说起光荣家风,说“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
意思是,这事,你办得很是。
贾珍偷着笑了。
红楼梦笔法太善谑,最后轻轻补了一句。
说贾政又特意指示宝玉,你,每日早饭后,也过去那边,跟着珍大哥,好好“习射一回”,否则不许回来!
可怜贾政这位父亲。
圣人之道,他是真学、真信、真用了。
奈何世上多贾珍。
贾珍者,假的“真”也。
即看上去真,实际假。
某日,贾母笑问,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
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力气。
贾母指示,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
贾珍忙答应几个“是”。
这便是皆大欢喜。
“庶人不议斋”随笔,读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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