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勋
生命里出现的微尘众，匆匆擦肩而过，有什么前因，有什么后果，也都难再究诘。
《红楼梦》第二十四回又写了一个有趣的人物倪二。倪二是贾芸的邻居，作者的描绘是“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饭，专爱喝酒打架”。几句话，读者有了一个世俗的印象，大概就是个流氓地痞。
贾芸是贾府草字辈的青年，父亲早死，单亲母亲带大，生活艰困。找不到工作，十七八岁，很认真要谋个差事。刚开始巴结贾琏，希望找一点儿头路，也曾经厚着脸皮攀上贾宝玉做干爹，但都没有结果。贾琏惧内，事情都是王熙凤一手抓着。宝玉是大少爷，事情答应了也常丢在脑后。贾芸没办法，想去舅舅卜世仁（不是人）的药铺赊欠一些冰片、麝香当礼物，走王熙凤这条路。
贾芸与他舅舅
卜世仁这舅舅刻薄悭吝。贾芸父亲死时，舅舅代理丧事，连哄带骗，把贾芸父亲留下的田产房子都搞走了。贾芸生活不下去，只好找亲舅舅帮忙，赊一点儿冰片、麝香，还特别说，一有工作，立刻偿还欠款。
舅舅不肯赊欠，还大骂贾芸不知生活艰难。贾芸气得要走，舅舅又碍着情面，问要不要吃饭再走。舅母此时就在屋内扬声说：“没有米了，留下外甥挨饿不成？”
富贵过，又落难了，才能如此看人间的冷暖吧？作者好像没有悲悯自己，而是静静看着人来人往的“微尘众”。
贾芸
贾芸走投无路，心里愤怨羞辱，走在路上，一头就撞到一个醉汉。这醉汉就是在赌场吃饭，正好索债归来、醉醺醺的倪二。倪二是地痞流氓，给人撞到，拿拳头就要打人。
第一次读到这段，觉得这贾芸真是倒霉，一连串碰到不好的事情。
没想到贾芸这次遇到了贵人，他一五一十地把如何被人侮辱的事说了一遍。倪二气得就要去揍人，他说：“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教他人离家散。”
后来知道这卜世仁是贾芸亲舅舅，倪二也不好动粗，就豪爽地拿出刚索债来的十五两三钱银子，要贾芸去买冰片、麝香。
贾芸喜出望外，就说要按规矩签文契借据，以后本利一起偿还。倪二大笑：“你若要写文约，我就不借了。”
倪二
贾芸因此用这笔银子买了冰片、麝香，贿赂了王熙凤，得到一个在花园种树栽花的差事，第一次就领到二百两银子。苦哈哈的待业青年贾芸，从此有了出头的机会。
我想，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从倪二身上得到这样好处的吧。倪二那一天为何善心大发？“微尘众”里的“冤”和“亲”，还真是要看不可知的因果缘分吧。
王狗儿、二丫头、倪二，都是《红楼梦》里一页就讲完的小人物，但真耐人寻味。
许多《红楼梦》画传、绣像，都找不到二丫头、王狗儿，显然画家们也觉得他们微小如灰尘，不值得一画吧。
《红楼梦》里的小人物，一条一条脉络，看到作者编织的细心。那么精细的写作方式，经线纬线、层层交错，知道细心的背后是对“微尘众”的关心。关心或许不是救赎，甚至，也不完全是悲悯，而是放每一个生命在他们自己的命运上了自己的因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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