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采诗帖
文｜白音格力
一日。昨日小城初雪。下午四时许，忽见窗外扬扬洒洒，是初雪，初雪模样，我认得。急忙整装，拿了手电筒进山，想晚上才下山，感觉一路狂奔而去。一山的雪，林间清绝，空山一人，正好。
前些日一直盼雪，初雪不来，我喜的所有山都是“空翠山”。一山的翠，老到了深秋又入冬，没有初雪，这老翠会多么的空荡荡。
今日上午，又飘起一阵小雪，是昨日我衣上带回的雪花，不经意抖落的一般，如一场诗的飘洒。
二日。岁月渐深渐寒，转眼十二月。十二月仿佛是深山小院，雪和白月光不请自来。门口没有脚印，偶尔能看到麻雀跳跃。很静，静到无声。
可惜无缘日日做这样的守静人，要不然便如冯杰在一文中所写的那般，坐在院里，门微开，“我常常恍惚碰到'诗经年代’的那一位采诗人，他穿着一袭麻布衣，柳絮如雪，执着一方木铎，蹚着缀满露水的车前草，正从我家门前匆匆走过……”
如此，一冬采诗取暖，往事的炉火旁，围坐着三页新诗，两杯老茶，一味相思。
三日。以前读苏轼“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句，心便悠然清宁了几分。好似我居之室，坐之处，是山林，闲风闲月敲窗，我只对琴对酒对云，心无杂念亦无杂尘。
多年后，无意中看有人将诗中的“对”字换作了“背”，不知是误写还是有意而为之，总之，这个“背”字，在如今的我看来，更妙。
在当下，能做个“归去”的人不易，所以决定去做，既需内在安稳，执念不改，还要有勇气，所以“背”字，是愿之生发，而坚贞以往。如此做个闲人，背上一琴一酒一云，何等潇洒。
四日。去爬山，在林间避风处，于厚厚一地枯叶里寻野花，说不定有一朵忘记跟着花朵大部队回春城过冬，依然在这林间幽处悠然地开着。等的是我吗？
我拿一树枝，画了一足够大的小院的地盘，写上春风宅，因为那里要开好多花。又在一旁画了小小一块，是我的，我把门口的位置留得很阔，等着春风家的花跑来坐一坐。
五日。翻书时，竟发现一只小飞虫，很小，不知是哪行诗句里飞出来的。我就好奇地在书中找，看看哪首诗少了一个字。
六日。很欣慰，我居住的小城，几乎天天能看到蓝天白云。城市小，三面环海，又工业不发达，成全了这座小城。人的心，也是一座城吧。小点，落后点，挺好。
城市如果缺了自然的气息，该是多么的单调与空洞。看云看水，这本是自然给我们的权利。所以，有时我还会胡思乱想，天上的云去哪儿了，山上的水去哪儿了？被去向世外的旅人装在行囊里带走了，被精神上的富翁买走了。
七日。中午饭后，看少许《聊斋》，竟睡得很香。正好读到《婴宁》篇，梦里无哧哧笑语，睡醒头痛减轻。连续数月熬夜，甚至连年熬，又几乎无午休，这身体是绷紧的弦，弹不得什么吧。
翻书，看一句诗“隐士静宜荷作伴”，略停顿，感觉安稳带着喜气，每年荷陪着那些隐士听雨打声声响，又到秋，结了莲子，像一个梦，睡到冬天里。那么安静。
八日。早晨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一个时辰，雪停，大太阳出。起床见大雪，眉开二度暖。
看我以前在书上画的曲线的句子旁，写着一句“得把一颗俗心捂多久，才能将一首诗捂热”。下午有闲，读了几首诗，写一首《遇到你的诗人》：我在一个字一个字上扫雪，我在一笔一画里种草籽。等风来摇绿它的叶子，你顺着一行草径，遇到你春暖花开的诗人。
九日。窗外又有麻雀叫，一到秋，一到雪落，窗外偶尔能听到麻雀叫，像一首歌。不由得开始羡慕小小的麻雀，也许从古至今，它们唱的曲子从未改变，一直传唱千年。再细想，这首歌，不知到底是什么词什么曲，那词曲又是谁做的？
十日。“晚来天欲雪”，过山径在那小亭子里眺望四周，想何止是天呢，到某一光景，人心下之境，也是欲雪天气。那一刻，在盼雪纷纷片片落到我的身上，然后，好似听到一个人在背后说：他是世界上一个追求寂静的人。
十一日。连续两天早晨早起，今天想中午得午睡一下。看了几页《聊斋》，又进入梦中。醒时天地一白，天窗盖着一层不厚不薄的雪，像睡在雪窝里一样。
醒时记得有梦的片段，一个人在城市里穿梭，见一熟悉的身影，便追了去。结果走了很远的路，梦里还发诗意的感叹：人到底活着活着就再无一场舍生舍命的旅行了。在梦里，我还在想，根本没有“舍生舍命”这个词，但好像再也换不了其他的了。醒后去查百度，竟也有人这样用，却总计不过三四条信息。这是后话。
接着回到梦里：最后去了一个民俗村，不知谁在世外的地方建这样的一个小村。是真正的小村落，茅草尖屋顶，有的还在建。一个人走来走去，然后看到三位从未见过面的老同学，然后与他们比武，有一个同学说，我的武功一招一式是潇洒的字体，可以申请什么。我嗤之以鼻。
醒后想，梦永远是故事或小说，而非一篇散文，或一首诗。难得有梦的片段，所以珍记之。
十二日。听说小偷惨了。有人总结，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小偷哭了！无现金的生活，让他们无从下手。几乎人人都不带现金出门，一切都靠手机支付。一个存在了几千年的职业——小偷，就这么被毁了。偷手机也很难，因为人人走路吃饭都在看，人人都是低头族。干掉小偷的不是警察，是微信和支付宝。
可是，可是时间是个贼啊，我不知时间都去哪儿了；岁月是个神偷啊，偷完父母的黑发偷我的。那么，我用善良、用感恩、用温柔、用真诚、用美好，来支付，时间的贼也好岁月的神偷也罢，是不是终会失业。
十三日。几年里每个冬天都是薄衫薄外套，写过“为了惹一点凉”，因为喜欢那种感觉。凉而知暖，暖的人，暖的往事，从此都不会在生命中凉下去。
十四日。写作为了什么？有时为了找到自己——找到那个还不曾遇见的自己，找到那个最像自己的自己；有时，也为了把自己弄丢——把自己丢在诗词里，把自己丢在草木间，把自己丢在，你的心里。
十五日。今天是小雨雪，雪里有雨，好像是小雪豆一样，可落在地上，又不见的。
听朗诵里的一句诗“庭空响落山松子，路远香迷野草花”，我听得不清，于是借诗人的耳朵，细细听，结果听成了：听空响落山松子，露月香篱别草花。
我觉得也挺好，松子落，空山不空，别草花，香篱依旧香。好似一个人出尘的境界，从容而自喜。
十六日。又断断续续飘了雪，好像一个诗人的灵感，虽然不完整，但依然很美。从中采几朵，回家安插于一张泛旧的笺，开出温暖的往事来。
十七日。有一朋友，十几年写了浩浩十部长篇，一部也未出版。可是继续写，不管窗外是风天雨天雪天月天。后来出了一部，接着像开花一样，一部连着一部，而且又写了剧本拍了电视剧。一个人，一生坚持做一件事，很不易，就像打坐的僧人，日复一日，远山水流花开，面容依旧秋淡，但手头终会木鱼敲出花声。
十八日。前些日子，无事写一联：花发发间如涧水流，风清清眉若梅枝幽。对对联没研究，也不曾写过，所以只是玩玩。先起了上联，后很快有了下联。今日又读，抛开下联，再由上联起句作联，却觉得怎么也对不出来。
十九日。窗口木椅下有落尘的杂志与书，多是旧年的。轻轻掸尘，抚摸。有些书是很久前从书摊上淘来的，一本一本，这里那里，路遇的，特意去的，虽然记忆模糊，但是想的时候，还是感动了。也许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几个旧书摊，可以让人停步，蹲下，轻轻翻阅。身边人潮人海，两耳寂静，满眼芬芳。唯有书香，眼睛可以看到啊。
二十日。米兰花小得让人怜惜，似小黄米粒大小，一串串，散淡淡的香，若兰气息。每次于窗边小坐时，其香淡淡袭来，在这个寒冷的十二月，它的香似乎也带了温慈的暖。
二十一日。我总觉得，我借逝去的光阴开了一个古董店，那里收藏着一些旧物，或有人丢失的美好事物。在那里，月亮很旧，风很旧，花枝也旧了，总有一天，有一个美好的人，来失物招领。
二十二日。小时特别爱吃糖，喜糖衣，夹于书页间。长大后不吃糖，只是觉得，人都是苦的，吃糖会留恋。
我几乎不吃甜食。但我知道，一个人有了美好的一颗心，光阴与另一个人，就是他的糖果。现在不吃糖，但特别喜欢甜甜的感觉，一首诗读得唇齿生香，诗就是甜的，早春的风忽地扑在脸上暖暖的，早春的风就是甜的。因为光阴不曾辜负，因为有对这个世间的爱，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是一块糖。
像春风里，烟里丝丝弄碧；像春风里，花开甜甜的蜜。
二十三日。无意中看了一篇陈凯歌电影《妖猫传》的评论文字，了解到为了拍出大唐盛世，2010年，陈凯歌在襄阳组建了一个美术团队，又联系当地政府出资，花了四年时间，建了一座与古籍史料记载同样规制的长安城。
陈凯歌曾说：“唐代文化包罗万象，光是居住在长安城的诗人就一万多，是很多文人的心之所向，所以我不想在我的电影里使用绿幕，我花费6年种树，等这些树都长起来，郁郁葱葱，我要给大家一个真正的唐城。”
有评论说，且不论构图的讲究，运镜之繁复，单看长安城种种细节，胡旋舞昼夜喧呼，长安城灯火不绝，烟花酒池放纵，行人如织风月，那么重、那么艳的服装道具，搭配起来竟然天衣无缝，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正是那个艳绝古今的大唐。
为拍一部电影，造出一座唐城！为这一点，足以让我买票去看，去看中国人的一个千年美梦——大唐盛世，去看正史野史，看诗人歌哭，看城池宫阙雕梁画栋间悬疑探案、文人佳话、历史谜团。
二十四日。去办事，特意走路。风吹面，吹不散眉间两行低雁，日日寄与尘世行走的诗笺，温慈一眼，明媚一眼。走在冬天里的人，才会明白，人生终是留春不住，何需费尽莺儿语，且共从容，雁字回时，或许会带来远方日上花梢的消息。
二十五日。光阴在窗口暖着雪，所以人心里的冬一直不来。至于春在哪里，绿鸟衔给一支春风词笔，或一行云飘给远方的诗人，又或者流水流给落花，落花落给远道而来的采诗人，谁又能管得着呢？
二十六日。看一新闻视频，患严重肌营养不良症的汪玉婷，全身只有双臂可勉强移动5厘米。坚强的她立志成为一名画家。她利用这5厘米，每天移动着朝自己梦想的方向“走”去。由于身体缺陷，常人几天能完成的一幅画，她却要画几个月，甚至几年。她说她羡慕过蚂蚁、苍蝇，因为它们自由自在，羡慕过白云，因为它们能飘。也许我们曾羡慕过白云清风，但蚂蚁与苍蝇，几人去羡？
几年前很痛心地总结过一句话：耳朵听不见了，什么声音都好听；没腿了，什么路都是好走的；眼看不见了，什么人都是好看的。
我们只有在失去，才知拥有的珍贵。生当好好珍惜，因为你所拥有的，每过一分钟，他们就逝去60秒。
二十七日。很久以前头痛，撞墙缓解，总感觉是要撞开一扇门似的。不知是什么门，一切都是未知。如今不，如今痛就痛着，任它痛。去做事情，一片片的米兰小叶子，端盆水，百余片，清水手拭；或洗衣，听水感觉水；翻以前的旧书旧杂志，每一篇文章都会看作者的名字，向他们问好，人老在那些过去的光阴里，情怀也老，却是温暖的。
二十八日。好好地过好每一天，珍惜一点，轻松一点，快乐一点，自在一点，人生不就是从这么些点开始的吗——点动成线，线动成面，面动成体。
二十九日。一杯水，杯水知名淡；一盏茶，盏茶知清欢。回归内心，删繁就简，兜兜转转的人生，悲悲喜喜的年华，活就活一分从容，十分喜悦。要从手指间，触摸那瘦的光阴；也要从素手一汤里，看到岁月风香。
三十日。也许好多年以后，我用一只长满尘世老茧的手，从一块石头里抚摸出阵阵松涛，从一个泥罐里捞出旧时月色，我知道，我还能遇见美好，不会再生梅花落满南山的遗憾。
三十一日。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似乎要说的很多，却又觉得一切都说过了似的。那就与旧时光相别相离，与新一日相知相惜，珍重同行。
仿王寅《朗诵》一诗，作一首，取名《一个诗人》：
我不是一个可以把诗篇写得
使每一个人感动的人
我不过是想用一颗诗心
感动我用一行行诗句围起的篱笆
感动我用光阴的韵脚搭好的小桥流水
感动我用厚厚诗稿建成的一座春天的小村
感动我自己
这样我会相信风雪夜总有归人来小村采诗
谢谢大家
谢谢大家冬天仍然爱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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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因三十一日清早要出发回老家，内容为三十日下午所写
图片来自网络，摄影作者：老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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