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从平：老堂

老             堂

 

文 | 高从平

 

'老堂老了，'上次回家，妈妈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大脑第一反应就是，红贵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老堂是我老家村庄的单身汉。红贵是她抱养的女儿，我们俩家住得近，小时候她喜欢找我一起玩，喊我姐姐。三年来，红贵俩口子带老堂看病。先到城里，查病，然后治病，找专家，寻药方，他女婿不打工了，专门陪他治病。他的病，淋巴癌晚期了，医生叫他回家保守治疗。他们从城里'转战'到老家。'前几天，老堂还能喝碗稀饭，这俩天农活忙，他女婿回家了，红贵服侍她老子，没想到这么快就……他今年刚刚七十。' 妈妈絮絮叨叨说着老堂。每次回家，村里大事小事的信息就从她口里转到我的大脑，换来我一声沉重地叹息。

老堂大名叫任志堂，老堂是我们村大人孩子对他的称呼。他住在我家老屋后面。老堂的堂兄住在他家后面，好多年前搬到镇上去了，我爸妈也搬走了，他一人住在那儿。现在老堂死了，那儿就剩一片空屋子，还有一片树木。

老堂住的地方，因为地处我们村的最后面，我们叫它'底下庄'，曾经是我们多么向往的地方。那里果树成荫，树林的东边有口大水塘，水波荡漾，不知为啥叫'大豪子'。他单身汉一个，喜欢赌钱，一年到头，门上经常'铁匠把门'(门锁着)，盛夏的中午，我们这些孩子们就'猴'在他家屋前的果树上，吃梨子，吃桃子。吃饱了，就跳到'大豪子'游泳，我们和正在赌钱的老堂一样，逍遥自在极了。

老堂爱赌，在我们村可是凤毛麟角。那时没实行'计划生育'，多数人家人口多，刚刚责任田到户，家家都有干不完的农活，哪有闲工夫赌钱，老堂不同，他是单身汉，没人管他。他父亲在的时候，哮喘，上气不接下气，皮包骨头，讲话很费力。他父亲去世后，他更自由了，天天在赌场过活。大忙季节，开赌场的人家要干活了，他才回来侍弄他的田地。他干活时懒洋洋的没精神，他地里的庄稼也像他，懒洋洋的没精神。

我们村很少有人赌钱，偶尔有人'娱乐'一下，他是不参加的，他说我们村人的赌钱'不上档次'，他到集镇上的大赌场。他喜欢推牌九，偶尔押宝。老堂出入经过我家屋后，夜深了，在睡梦中，我们被他'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一句庐剧唱醒，我们翻个身，妈妈趁机叫我们下床小解，迷迷糊糊听妈妈说'老堂又去赌钱了。'

老堂赌钱输赢情况，大家都很清楚，人们一致说他死输烂赌，有人要替他讲媳妇，别人打岔，说他穷光蛋一个，没钱养媳妇。在我们村，和他一般年纪，单身汉就他一人。据说他父亲替他定过亲的。都快结婚了，却'黄'了，是他嫌弃人家的，说人家嘴歪。结果'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父亲死后，没人再替他操心，他就'单'下来了。

老堂没老婆还有一个原因，人们说他担心老婆管他赌钱，所以不想娶老婆。那歪嘴女人后来嫁给我们庄邓姓人家媳妇的弟弟，那人有残疾，一只眼睛。她来看她大姑子经过我家后门，我妈和她打招呼，她看向老堂家一溜的草屋，嘴巴更撇了:'老堂，赌钱鬼，没自知之明，还嫌弃我。当寡汉，活该'，我妈安慰她，说他嗜赌，不值得留恋。她孩子渐渐大了，她和我妈聊天时不再说老堂'活该'了。

老堂四十多岁的时候，他本家的叔叔托人从山里替他带来一个女人，当了他的老婆。这女人五短身材，是武大郎的女人版。她胖，走路外八字，像鸭子一样走路歪歪，人们说她走山路爬坡成了这个样子的。  老堂娶了媳妇，照样不归家，可他家的门再也不会'铁匠把门'了，他媳妇守着他的家门。，

老堂娶了媳妇，我们吃他家果子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他老婆天天抱个棍'看着'门前的果木树。我们不敢走近那片树林，连到'大豪子'游泳都不行了。她的长竹竿伸到水面，把水搅得哗哗响，吓得我们抱头鼠窜。秋天，他俩下果子。看到老堂用板车拉枣子去卖，'恨得'我们牙痒痒。一群孩子站在我家老屋后面，朝老堂家方向喊:'小矮子真可恶，来我们牛皮店来操蛋'。'小矮子'是我们给老堂老婆起的外号。正喊得起劲，转眼看到我爸拿着他那牛鞭要来打我们，我们一哄而散，爸爸数落我们:'欺负一个外乡人，羞不羞，谁教你们的!'。很快，我们被大人叫回家警告和批评。自那以后，我们再也不去'底下庄'了。(牛皮店是我们村庄的名字)

老堂老婆是有大名的，叫李春英，老堂喊她老婆英子，后来读文学作品，看到许多拥有'英子'名字的人都是美丽的女人，我就想到我们村里的这个外乡人，听说她嫁了很多次，都被'休'了，最后到老堂家，才'生根'落户下来。老堂卖完果子得了钱，总是替他媳妇买件衣服，其余的钱很快被他'送'到赌场，有去无回。

有段时间，人们经常看到老堂在他家草屋忙前忙后，人们就纳闷了。一打听，原来李春英'有了'。老堂经常上街买菜，杀了家里的下蛋鸡让李春英补身子。人们都在惊讶，李春英一脸的'折子'，不像还能生孩子的人。后来老堂说'流了'，不知是真是假，大家知道了，也不去探究，纷纷表示同情。李春英'有了'的故事像风一样从我们村一穿而过，老堂又回归他早出晚归的日子。

看到李春英'肚子'无望，有人张罗替老堂俩口子抱养一个小孩。那时候，人们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向只有男孩的人家送女孩。深夜，人们被鞭炮声吵醒，一开门看见门口有个包裹，里面是刚刚出生的孩子和她的生辰。门外放鞭炮的人躲在暗处，看见有人把孩子抱进门，赶紧离开。这个人家就得了这个孩子。很多人家为了生个男孩，就这样把女孩送出去了。红贵就是这样的女孩。但是，红贵被送到的人家不想要她，她又被人'转手'送给无儿无女的老堂俩口子。

老堂得了孩子，很开心，全村人都到他家祝贺，他家没什么大事，老堂经常到别人家'出人情'(要随礼的)，这次人们终于有了还他人情的机会。他家出现了从来没有的人气。放鞭炮，流水席，平时寂静的'底下庄'热闹非凡，红贵给老堂带来了欢喜。那时候，我二哥是村里唯一考出去的文化人，恰好他放假在家。老堂特地跑到我家请二哥帮他女儿取名，二哥想了想，取名红贵，老堂乐颠颠地回去了，仿佛看到他女儿马上就会给他带来大红大贵的好运气。

不知道红贵是否改变了他赌桌上的坏运气，可暂时他是不能去赌钱了。他得在家和老婆一起照顾孩子。老堂家门口的树上挂满了尿布和小孩衣服。他托人从城里买牛奶，抱孩子窜门。老堂抱着他女儿，他又黑又瘦，他聪明伶俐的女儿看起来不像他女儿，倒像他孙女。

红贵很快长大，读书不好也不坏，对读书没兴趣，就回家替老堂干责任田。红贵又高又瘦，出落成大姑娘，老堂终于有了依靠。红贵有了男朋友后，老堂再也不用下田干活了。可他赌钱的'事业'却'受阻'。女儿曾想戒掉他的赌瘾，没有成功，但是他的'经济'受到控制，老堂也乐于接受，那段时间，他不去集镇上的大赌场了，出现在村里的娱乐活动中。他和村里老年人打麻将斗地主。人们戏谑他的'不自由'，他笑着说:'这样挺好的。' 可好景不长，不久他女儿出嫁了，赌友们开始邀请他，他手又'痒痒'了，经常又去镇上的赌场。女儿怀着身孕回来吵他爸爸，李春英劝她女儿:'狗改不了吃屎，由着他吧。'

不久李春英被查出癌症。那时红贵的孩子刚刚会走路，她把孩子丢给婆婆，自己回家照顾她妈。老堂一分钱也没有，老婆治病全是女儿女婿掏钱。有红贵两口子的操持，李春英最后一段时间被照顾得很好，丧事也办得周全。

老堂又恢复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他'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女儿经常回家看他，送菜，洗被褥床单，女婿替他干农活。新农村危房改造，他又住上了新房。新家亮堂堂。电饭锅，煤气灶，电冰箱，在我们村，他是最早用上的。老堂很知足，只是经常抹着泪花，说他老婆没享到福。这时候，就有人回他:'你这辈子，赌飘的了。'(赌飘的了就是赌得倾家荡产的意思)

人们劝他不要过这种日夜颠倒的日子，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他仍然我行我素。年老的老堂，瘦得像一堆干柴。我家住在马路边，经常看到他在马路边走，还顺带检垃圾，听爸妈说，他的钱永远不够花，卖废品贴补贴补。

一段时间没看到老堂了，听说他病了。从城里看病回来，他的病'发展'很快，不久就去世了。村里人说，老堂还算'厚道'，没有用'千床债''拖累'他女儿女婿。('千床债'是久病在床的意思)

今年清明，红贵俩口子替她父亲'烧陵'。'烧陵'是我们这儿的风俗，就是烧纸房子祭奠亲人。农村有专门人士'造'这样的纸房子，叫'扎陵'。彩纸扎的'房子'全是'别墅'。'别墅'里面'装饰得'富丽堂皇。老堂的'别墅'和'别人'的不同，里面放了很多的扑克牌。当熊熊火焰燃起来的时候，人们似乎看到，赌鬼老堂被纸烟熏得黄黑的瘦手指，拿捏着扑克牌，两眼放光，在'推算'着他的好运气……

高从平

中学英语教师 爱好文字，喜欢用文字书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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