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三 |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季将耀，是我的大学老师，于2023年1月16日去世，享年85岁。

他去世的消息是在1月16日晚上，李玲同学在我们大学同学群里最先发布的：“季老师昨晚送医院，今天就走了。应该是新冠病毒侵肺所致。临走前，脑子有片刻清醒，说谢谢夫人，他很爱她！”于是大家都跟贴说：“季老师一路走好！”

对季老师，我是留有深刻印象的。他教我们《现代文学》（鲁迅部分）和《当代文学》课。那时，他年纪应该40多岁，中等个子，常穿一件灰色或深蓝色中山装，宽嘴巴，圆脸蛋，鼻梁下有一横粗黑短髭，下巴泛青不留胡须，皮肤粗黑。笑起来时，上唇上翘，露出黑黄的牙齿，那是他常常抽烟所致，我感觉他烟瘾很重，一天要抽很多的烟。

他上课的时敢讲真话而且言谈之间针砭时弊，锋芒毕露，说得同学们痛快得像酷热的夏天吃冰棍那么爽快。那时候，绝大多数同学年纪在25岁上下，对社会上的腐败丑恶现象深恶痛绝，但总想不出准确的语言来概括，他却能用一句很明了很深刻的话总结得恰如其分，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被我们称为“小刘”。

有时他上课匆匆而来，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讲义夹，有时还要等他抽完了烟才开始上课。他上课时常常讲的一句话是“糟糕，真糟糕”，并成了他的口头禅，有时课讲到不如意或人物命运不好的时候，他还没说“糟糕，真糟糕”。同学们就齐声说了起来：“糟糕，真糟糕”，引得全班同学一阵大笑。他来上课，班里总是充满笑声的，大家也感到轻松愉快。

那时，学校里没有报告厅，常在饭厅里上大课，声音嘈杂且吵闹，学生意见很大。于是学校允许两个班合并起来上课。我们1班和2班合并上课，每班轮换着教室。如果我们1班到2班教室上课，就要带自己的凳子及书本和笔记本等到2班教室里去，坐在2班教室的空弄里、或前或后听课。两个班100多人，把教室挤得满满的。这种上课方式，比起在饭厅里上大课的效果要好一些，但效果还是比较差，因为总有人会开小差，做小动作，小声讲话等。有的人甚至用纸画画或写上字，贴在前面同学的后背上。

有一次，不知季将耀老师忘记了还是怎么的，他叫2班的人过来通知我们1班的同学到2班教室听课。按照轮流次序的话，星期一，本应在我班教室上课的，让2班的学生带凳子过来听课的。

季老师这样做已有好几次了，前几次我班同学就已经有很大意见了，说他“义乌人就偏向义乌班”，有人甚至不想去2班上课。

这次又叫我们到2班教室上课，同学们顿感气愤，坚决要求不去2班上课。要叫2班同学到1班来上课，否则就罢课。

季老师得知这个情况后，马上到我班来检讨，并同意让2班的学生过来上课，于是同学们笑逐颜开，认为这是一次大的胜利。

季老师是义乌人，笔名宫南，1938年10月生，1960年毕业于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季老师血液中流动着不安分的因子，他不习惯于循规蹈矩。1958年1月在校期间被戴上右派帽子，时年21岁，经历十分坎坷。他当过农民、火夫、捏面人、工厂秘书、中小学教师、记者等，他还懂中医，落魄的日子里就行医为生。1979年1月平反。但坎坷的人生经历并未将他锋芒毕露的棱角磨平，课堂上常常抨击一些现实中的丑恶现象，只为苍生说人话，为天下百姓打抱不平，语言风趣幽默，很受学生们的欢迎。

我大学毕业之后，再没有见过他，彼此完全断了联系。却记得我们毕业时，他在黑板上写了一首诗。诗云：“人生如一梦，聚散落叶同；此去加餐饭，莫忘劳飞鸿”。他说：“你们毕业了，我无以相送，就以此诗送你们吧。”

据义乌的同学王荣生说，1981年6月，我们毕业后，浙师院金华分校东阳教学点就被撤销了，他去了金华教师进修学院（后称金华教育学院）。

上世纪80年代，他曾弃教下海。某次开会季老师和温州的改革家温老板谈得投机。那时，他刚好不满学校评职称，就不听教育部门劝阻，1988年3月愤而辞职去温老板处打工了。当时很多同事和学生都劝他不要去，他不听。后来果不其然，原来学者和老板可青梅煮酒，可称兄道弟，可高谈阔论。但两者成了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后，角色就完全不同了。但季老师还是那个秉性，要参与，要公正，要公平。试问：世上哪个老板会允许你对其指手划脚的？季老师在那里只呆了两三个月就混不下去了，想重返学校。

但金华教育部门不干了，虽经多方斡旋，勉强答应回归教师队伍，但条件是不能进城，不能上课。幸好他有位学生在金华白龙桥镇让长初中担任一官半职，季老师就暂栖彼处的校办企业帮忙。其时他刚刚离婚，净身出户的他还背了一些债务，境况相当萧索惨淡。

1989年11月调回义乌稠州中学任教，1995年9月退休。1983年在金华时加入民盟金华总支组织。2016年11月和2019年11月先后两次中风，在医院积极抢救和其爱人精心照顾下，病情恢复的很好，能说话，会走路，也会写字。

季老师一生热爱教育事业，一生钟情文学，出版了自传体长篇小说《失去的最美》。短篇小说集《莫问奴归处》、诗歌集《共剪西窗》、杂文集《名利与自由》等八本书。

一个乡土知识分子迷罔挣扎了一生，虽然“男儿到死心如铁”，无奈“报国欲死无战场”，正应了陆游那句诗：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季老师，是一个热爱自由，心地纯洁的人，他希望有一个风清气正，公平公正的社会环境。但他的那种理想只是乌托邦式的，在现实社会中根本不可能实现。他是一个活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人。

        2023年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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