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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三 | 月季花开

                      月季花开

我第一次见到许亦真,是在我念大学一年级那年的夏天。当时我住在姑妈家里,准备写一篇我读高中时候的一篇小说。我姑妈的家在画溪乡的一个小山村里。我喜欢她家那粉墙黛瓦马头墙的房子,喜欢他们那种淳朴的农民旧式生活。

  那年夏天,我在那里迎着晨曦走进山沟里呼吸新鲜的空气,读着我带去的五六本小说。我沉浸在小说所描绘的世界里。我感到身上充满活力,心情舒畅。我亲身体会到生活的美丽和庄严,领悟到人类活动的意义,看到人的心灵和整个世界都可以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我对此不仅抱着希望,而且充满信心。

  我每天一早起身,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到山脚下的小溪边去读小说,有时在晨雾弥漫中洗完澡回家,花草上还滚动着露珠。回家来,姑妈已经做好了早餐,我美美吃过,虽然那是些杂粮做的窝窝头,有时是玉米饼夹咸菜,或者是昨晚剩饭做的饭汤。等他们都去田间劳动的时候,我就就坐下来读我的书或者写小说。有时既不读书也不写作,只是坐在那里沉思默想;然后走到户外,到田野和树林里散步。午饭以后,我会睡上一个小时的午觉。夜里,特别是在月光溶溶的夜里,我往往睡不着觉,原因是山村里太迷人了,除了鸟鸣外,常常可以听到野兽的嚎叫。有时我睡不着觉,就点起蜡烛灯来,看我的书。
    我就这样快乐而平静地在姑妈家里住了一个月,根本没有留意邻居那个脚步轻快、眼睛乌黑的许亦真,那年她十七岁。

  当年我十八岁,正在读大学一年级,是个十分纯洁的青年。在我的心目中,只有妻子才是女人。凡是不能成为我妻子的女人都不是女人,而只是人。但事有凑巧,那年夏天的七月半,姑妈家那个女邻居带着孩子们来作客,其中包括两个姑娘、一个中学生和一个农民青年诗人。
    中午,吃过点心以后,太阳已经不那么热了。大家就在屋前空地上玩捉牛游戏。许亦真也和我们一起玩。玩了一阵,轮到我同许亦真一起跑。我看到许亦真,总是很高兴,但我从没想到我同她会有什么特殊关系。
    “哦,这下子说什么也捉不到他们两个了,”轮到捉人的快乐诗人说,我那两条农民的短壮腿跑得不快。
   “您才捉不到哪!”许亦真说。 
    我们拍了三次手。许亦真忍不住格格地笑着,敏捷地同我交换着位子。她用粗糙有力的小手握了握我的大手,向左边跑去。
     “一,二,三,跑。我说。
     我跑得很快。我不愿让诗人捉到,就一个劲儿地飞跑。我回头一看,瞧见诗人在追许亦真,但许亦真那两条年轻的富有弹性的腿灵活地飞跑着,不让诗人追上,向左边跑去。前面是一个月季花坛,没有一个人跑到那里去,但许亦真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点头示意,要我也到月季花坛后面去。我领会她的意思,就往花坛后面跑去。谁知花丛前面有一道小沟,沟里长满荆棘,我不知道,一脚踏空,掉到沟里去。我的双手被荆棘刺破,还沾满了泥土。但我立刻爬了起来,跑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许亦真那双水灵灵的乌梅子般的眼睛闪耀着笑意,她飞也似地迎着我跑来。
    “我看,你准是刺破手了,”许亦真说。她用那只空着的手理理松开的辫子,一面不住地喘气,一面笑眯眯地从脚到头打量着我。
    “我不知道这里有一道沟,”我也笑着说,没有放掉她的手。
    她向我靠近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向她凑过脸去。她没有躲避,我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脸。
    “你这是干什么!”许亦真说。她慌忙抽出被我握着的手,从我身边跑开去。
    许亦真跑到花坛旁,摘下两朵已经凋谢的月季花,拿它们打打她那热辣辣的脸,回过头来向我望望,就使劲摆动两臂,向做游戏的人们那里走去。
    从那时起,我同许亦真之间的关系就变了,那是一个纯洁无邪的青年同一个纯洁无邪的少女相互吸引的特殊关系。
    许亦真就住我姑母的隔壁,她进出房子,在户外的一切活动,我都可以通过窗户看得清清楚楚。
    只要许亦真一走出房子,或者我老远看见她的白色连衣裙子,世间万物在我的眼睛里就仿佛变得光辉灿烂,一切事情就变得更有趣,更逗人喜爱,更有意思,生活也更加充满欢乐。

在我的感觉中,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不仅许亦真在场或者同我接近时我有这样的感觉,而对许亦真来说,只要想到我,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我在读书时遇到困倦也罢,小说写得不顺时也罢,或者心头起了青年人莫名的惆怅也罢,只要一想到许亦真,我可以看见她,一切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许亦真在家里事情很多,但她总能一件件做好,还偷空看些书。她说她在农中里读书,已经看过《简爱》和《安娜卡列尼娜》。我把自己刚看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说借给她看。她最喜爱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僻静的角落》。我们只能找机会交谈几句,有时在走廊里,有时在阳台或者屋外溪边上。有时我就在她家外面的菜地上,嘴里含着糖块,帮她家的菜捉虫子。当村里有好几个小伙伴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的说话,感到最轻松愉快。可是到了剩下只我们两人的时候,说话就比较别扭。在这种时候,我们眼睛所表达的话和嘴里所说的话截然不同,而眼睛所表达的要重要得多。

我姑妈似乎发现了我和许亦真之间的这种关系,有点担心,甚至要去告诉我的母亲。其实她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我也象一切纯洁的人谈恋爱那样,不自觉地爱着许亦真,我对她的这种不自觉的爱情就保证了我们不致堕落。我不仅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欲望,而且一想到可能同她发生这样的关系就心惊胆战。

如果我当时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农家姑娘许亦真,尤其是如果当时有人劝我绝不能也不应该把我的命运同这样一个姑娘结合在一起,那么,凭着我的憨直性格,我就会断然决定非同她结婚不可,不管她是个怎样的人,只要我爱她就行。
  我当时满心相信,我对许亦真的感情只是我全身充溢着生的欢乐的一种表现,而这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也有着和我一样的感情。临到我动身回自己家的那时刻,许亦真站在她家的台阶上,用她那双泪水盈眶、略带斜睨的乌溜溜的眼睛目送着我,我这才感到我正在失去一种美丽、珍贵、一去不返的东西。我觉得有说不出的惆怅。
    “再见,许亦真,我得谢谢你!”我在临别的时候对她说。
    “再见”她用亲切悦耳的声音说,忍住满眶的眼泪,跑到门廊里,在那儿放声哭了起来

 我头也不敢回,怕自己的泪落下来,一直朝山脚下的那条小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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