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之余，翻看旧文，再一次阅读到这篇写于二十年前的拙作，不由得心头一酸，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那个辛酸的年代。那些尘封的苦难经历和那辆早已离我远去的独轮车，如同电影镜头，一幕幕地定格在眼前，萦绕于心，挥之不去，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忘记过去就等于忘本，不思感恩就意味着背叛！
《难忘那辆独轮车》
上大学的儿子为了赶写一篇农村调研的论文，请求我周日带他回老家采访，我欣然应允，一家三口没等天亮就兴致勃勃地出发了。
深秋的早上，浓雾笼罩着天空大地，汽车如同蜗牛般地蠕动爬行，走走停停间驶出了喧哗的闹市区，我所熟悉的农田、庄稼时隐时现，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弥漫着五谷芬芳的田野气息扑鼻而来，魂牵梦绕的故乡敞开了母亲般的怀抱，深情地迎接着游子的归来。
老家的那条土路虽然还是那么窄，却早已铺上了水泥路面，路两边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玉米、大豆和高梁，田间不时传来收秋农民的说笑声，我轻轻地告诉司机：“快到家了，请开慢一点。”话音刚落，车子前方就隐约出现了一簇移动的黑影，及至近前，只见一位老人正在吃力地推着一辆独轮车，艰难地躬身前行，满载的玉米秸将老人的身体几近遮盖。待发现身后有汽车驶来时，老人急忙将独轮车停靠路边，招手示意我们通过，司机却嘟嘟哝哝地说：“土老帽，这么窄的小路怎么能过得去汽车？”在急促的鸣笛声中，老人打量了一下停稳的汽车和路况，便毫不犹豫地将独轮车顺势歪倒在路边。汽车轻松地急驶而过，而独轮车却依然静卧在路沟，我面带愠色地看了司机一眼，迅疾下车，在帮老人扶车的刹那间，我不由地喊出了声：“梁爷爷，您是梁爷爷吗？”老人迟疑了一下，遂兴奋地应答：“是我，就是我！”我急忙和老人一起把独轮车合力拉出路沟，喘着粗气告诉司机先行一步，我要亲自推着这辆独轮车回村。老人闻听，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还会推独轮车吗？你还记得推独轮车时的苦累吗？”记得！我记得！独轮车留给我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那一年，我刚满十四岁，弟弟十二岁，妹妹才六岁，正处在长身体，吃不饱的青葱年龄，娘为养活我们而吃苦受罪，心血耗尽，用她那柔弱的双肩支撑着我们这个贫困之家。那时，生产队里分给社员的口粮主要是地瓜，粮食几乎都充作了公粮，分到社员家中时，更是少得可怜。而分配口粮的标准则是以工分折算，当时一个男子汉每天挣一个工都难养活四口之家，娘却只能靠每天挣到的半个工来养育三个儿女，因此我家常因挣不足工分而分不到口粮，一年要有半年闹饥荒，为了让我们添饱肚子，娘常常带着我们兄妹仨起早贪黑挖野菜，捋树叶充饥。
面对家庭的窘困，为了多挣工分，摆脱饥饿，我只得一边在社办联中上学，一边在村办小学教书。由于工作出色，成绩不俗，深得大队领导的青睐和村民们的好评，于是决定由大队向生产小队每天拨一个劳力工，专门用作我教学付出的报酬和奖励。那时的生产小队评价劳力工的标准是年满十八岁，并且能独立推车完成各种运输的活儿，而其中最重要的门槛，就是必须要到离我们村三十公里外的茶山，推回五百市斤盖屋用的石头，方可有资格享受一个劳力工的待遇。由于我不符合公认的劳力工标准，所以生产小队仍然只给我记半个工，这让我耿耿于怀，愤愤不满，暗自发誓要闯过这道门槛。
记得那年腊月，天特别冷，风特别大，人特别饿，又特别能吃，家里能吃的东西几乎全都吃光了，娘只好四处借来地瓜干，再掺上地瓜秧面，烙成煎饼给我们充饥，即使这样的主食，娘也舍不得食用，为得是让我们能多吃几顿饭，少挨几天饿。娘空着肚子下地干活，体质一天比一天弱，终于有一天，娘出工干活时，饿晕在田间，被人抬回了家。望着昏迷不醒的母亲，我们扑在娘的身上，哭得天昏地暗，弟弟妹妹一遍一遍地喊着：“哥，快叫咱娘醒过来吧，咱们不能没有娘啊！”我边嚎啕大哭，边从娘藏在床头的一只泥罐里，找到了两个用来换盐吃的鸡蛋，拿出其中的一个，煮熟了留给娘吃。娘醒来后流着泪对我说：“你真是个傻孩子，家里就数你大，偏你不懂事，这一个鸡蛋是咱家十天的盐钱，你把它煮熟了，咱怎么去卖钱换盐呀”。妹妹大声哭着说：“娘，俺不吃盐，俺要你活着，”懂事的弟弟要去扒那个鸡蛋，娘说我现在不想吃，随即将其装在了大襟棉衣的口袋里。我哽咽着跑出了家门……
好心的邻居给我家送来了几只煮熟的地瓜，娘把地瓜皮吃掉，却把瓜瓤放进了弟弟妹妹的嘴里。晚上，又惊又吓的弟弟妹妹都睡着了，我偎依在娘的身边说：“娘，我要上茶山去推石头，要挣劳力工，要让您吃上饭。”娘摸着我的头心疼地说：“儿呀，你还小啊！还没长成个子，力气也没长全，路途那么遥远，娘怎么忍心让你去呢！”我动情地对娘说：“娘，您放心吧，我已经和咱一个生产队的梁爷爷说好了，他答应带我去，还说一路上会帮助我。队长也答应我，只要把石头推回来，他就从生产队的仓库里先预支给咱五十斤地瓜干吃。”娘的眼泪像泉涌一样流淌，无声地抽泣着，一遍又一遍地扶摸着我的头，许久，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坚强地对我说：“儿呀，你是咱家兄妹中的老大，只有委屈你了，可就是真想去，又上哪里能借到车子呢？”我忙说：“娘，我今天早就看好了，咱生产队的牛棚里还有一辆。”娘不放心地说：“那辆车子只能在牛棚里推推牛粪，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山路推石头呢？”我只好又瞒着娘说：“车子都已经让俺梁爷爷给修理好了，只要您答应，我就一定能把劳力工挣到家。”
那时的梁爷爷四十出头，木讷寡言，勤快能干，因家庭出身不好，虽然识文解字，任劳任怨，但在生产队里却倍受歧视，可在我眼里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更是个能文能武的好儿男。娘听了我的解释才稍微放心，随即便帮着我检查车子，收拾工具，一直忙到深夜，娘才苦劝我入睡。娘坐在床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头，不时的给我掖掖被角，慈祥的目光里透着不安和疼爱，泪水顺着她清瘦的面孔滴在了我的脸上……
生产队里推石头有条不成文的规距，凡是第一次上山，都要像学生考试一样，必须在路上给你出些难题，来考验你的耐力和勇气，只有过了这一关，你才能被公认为男子汉，才能有资格拿劳力工，也才有权保管和使用生产队里的独轮车。在进山的途中，梁爷爷紧随在我的车后，给我讲推车子的技术，装车子的窍门，还有怎样对付那些车队同行们出的难题。
一路上，男子汉们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着女人，讲着一个又一个的荤段子，说笑戏谑，无拘无束，在这种欢快祥和的气氛中，我的安全感和自信心也在慢慢增添，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山顶。正巧，我家二叔就在山上负责生产队里的石塘，他帮我装好车子，没费多大劲就下到了山底。按常规车队要在“双槐树”村头歇脚吃饭。那些男子汉们都是常来常往的熟客，有人要了一角钱一碗的烩菜，有人买了刚出包的鲜豆腐，还有几个人合点上一壶开水，就着自家带来的干粮菜肴，你敬我让，吃得满口香甜，馋得令人垂涎。我没有钱买菜吃，也羞于喝人家买来的开水，更不想让人家看出自己的寒酸相，就故意把娘给我的那个鸡蛋向众人虚让了一圈，然后找个角落，就着煎饼用极快的速度填进了肚子。为担心车上的石头重量达不到五百斤，回去后不被认可，我又在附近找了两块几十斤重的石头填装在车子上，这才心满意足地随车队上了路。
那时的乡间土路，被来往不断的车子碾得坑坑洼洼，积水处被车轮压出的深辙犬牙交错，一不小心掉进辙里，往往靠一个人的力气很难再把它推出来。推那几百斤重的石头，确实需要强壮的体格力气，也需要精到的推车技巧，但对我来说更需要的是别人的鼓励和援助。年幼的我体力不足，耐力有限，再加上技术不佳，越走越跟不上疾行的车队，每当距离一拉远，就愈加害怕因掉队而找不到回家的路径，心里便格外地急慌，身体就愈发地不听使唤，手中的推车如同大山般地沉重。这时那些男子汉们在前边疾走一阵，看看把我落远了，就停下车子歇脚抽烟，等我走近了，他们又憋足劲向前急奔一程，如此反复折腾，拖得我精疲力尽，大汗淋淋，脚底板上的血泡连成了片，两腿好似灌了铅，我在心里默默地背诵着毛主席他老人家那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来给自己加油鼓劲，提神前进。梁爷爷一路上都是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每当我有上不去的坡，过不了的桥，出不来的辙，他都是不声不响地落下车子，奔到我的面前，或是帮我推，或是帮我拉，我的泪水合着汗水流进嘴里，湿透全身，他边给我擦拭，边鼓励我，陪我歇脚，伴我一路蹒跚缓行。
一天牵挂不安的娘，拖着虚弱的身子来接我，有了娘在身边，我信心倍增，力气顿长，娘俩终于将那一车能换回口粮的石头，推到了生产队的队部，生产队长和同行男子汉们纷纷向我祝贺，并被我的勇气和毅力所折服，队长还当场宣布我从今天起正式成为生产队的劳动力。娘心疼地扶着我回家，为我烧水烫脚，挑泡疗伤，弟弟妹妹们也都懂事地给我端水擦汗，嘘寒问暖，患难中的亲情令我心暖如春，苦难的磨练让我刻骨铭心！
独轮车，虽带给我刻骨铭心的苦难和眷念，却使我留下了挺直的脊梁，坚强的毅力，做人的品格，克服困难的勇气，是载我走向人生的希望之车。它曾经把中国革命推向胜利，凝聚着老区人民的心血，象征着沂蒙精神的精华，我们不但不能忘记它，还要把它蕴含的精神发扬光大，代代相传！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原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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