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禹丨一九00年的独白

一九00年的独白

周禹

在转业之前，我曾在某档案馆实行习过半年。现在想来，那是一份好工作。

作为一个省级档案馆，里面尘封了太多的历史遗存。在我眼里，每份档案都是那么珍贵，因为上面都镌刻和流淌着鲜活而生动的历史。分配到初拣归类岗位那就更有福了，每天都可以从故纸堆里发现有趣之人和新鲜之事。写小说的如果在这里工作，那更得没事偷着乐了，因为档案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

晚清一位陈姓老先生的札记曾经引起我的注意，那是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在废弃的公文稿纸反面的19大册，大概有300多页，每页500字左右。他只是衙门里的一个小吏，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头脑异常清楚，见识绝不低于当时的孙黄派，而似乎高于康梁派。

在庚子（1900）年间，陈老先生留下的文字格外密集，看得出他对时局忧心如焚，却无可奈何，只能暗自嗟叹。

下面摘录他1900年留下的一些文字。基本未做删改，只是将文言“翻译”为白话，并加上标点。那时他55岁。

1、西后（指西宫太后慈禧）煽惑拳民大入京畿，纵其劫掠焚烧，滥杀洋人教民乃及婴孩，拆铁路、断电（报）杆，此举是为倒行逆施，是为祸乱国家。其何不怜于民乃至如斯也？

2、俄对我朝有狼子野心，而英美法意何尝欲于我不利？此举乃恩将仇报也，认贼作父也。

3、西后祸乱天下，盖为恋栈不去，乃以暴民搅局。天下论公，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论私，乃爱新觉罗之天下，何一叶赫那拉之村妇窃据之？此次祸乱，不仅危及天下人之天下，又何惠于爱新觉罗之天下？

4、西后于外徒逞口舌之利，而五月（此为农历，公历则为6月）以来作欲打之状，却以拳匪当前，而暗令官军勿动，此为真欲打乎？乃泄私愤耳！外强中干之举，是为战败后和谈留有转圜之地步，届时必将责任推到拳匪之身。

5、此一战，必将四十年来洋务之创建与积蓄毁于一旦。四十年来大清未倒，并有同光中兴、左帅收复西域，乃交好英美之故也。西人性直而守约，无故吃亏，岂肯善罢甘休，必将大张挞伐，四十年前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之祸必将重演矣。

6、此一战，得利者必为俄国。此役非为英美寻衅，乃西后故意交恶于英美，而与俄国亲厚。盖俄人只是图利，必支持西后继续垂帘；而英人只是讲理，不想不利于中国，徒不利于西后也。

7、闻香帅（张之洞，时任湖广总督）、岘帅（刘坤一，字岘庄，时任湖广总督）、中堂（李鸿章，时任两广总督）、项城（袁世凯，时任山东巡抚）等东南各封疆已结成“东南互保”，不胜之喜。中国果有人哉，谁谓“得无一个是男儿”？中华之命脉得保矣！

8、无知老妇（指慈禧）对外动武非无好处，非如此中国之人不知大清朝政如此之昏聩、军事如此之无用，非如此中国不能变法维新。此役之后，无论老妇去留，维新必兴矣。经此一役，清祚必不久矣！

9、中国之大患，莫大于愚民之众，非独西后、清流（朝廷中没有实权的亲贵和言官）之昧于世界大势。变法之要，莫重于开启民智。

……

看着陈老这些痛彻心扉的文字，着实让人感动。对大清来说，他的确是一个“反贼”，但谁能说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忧国者、谋国者和爱国者？

他的日记只写到1910年，后来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他的小儿子1905年被他送到日本留学，学习法律，也许加入了同盟会？

2022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