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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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

      1

在人世的最后一晚

她躺在一条棉被下

几乎看不出一个人的曲线

和弧度

仿佛被棉被盖着的

是另外一条旧棉被

      2

中年丧夫的她，一辈子

在这一片缺水的黄土地里

一寸一寸犁开泥土

用汗水浇灌出一家人的口粮 

用一双粗糙干瘪的手

把儿女跟种土豆一样 

一个一个地

从养分稀少的泥土里养大 

又从泥土里刨出来 

孤儿寡母

为春耕秋收时缺少劳力

欠着身给别人求情下话

为了换工分

一整个农忙季节干完自家的活

还要帮着别家 

为了能让孩子们上学

背着干粮从这家亲戚

走到那家

受了冷落也一声不吭

仅仅为了活下去的生活里

哪里顾得上尊严

把几张印着白眼的人民币

攥得能捏出水来 

      3

两年前

生活的重量终于把她压垮

像老去的钟，时针还在走

钟摆，却再也摆动不起来 

无形的手按住她的四肢

不让它们再劳累

一把锁锁住她的喉咙

让她把对泥土的眷恋和不舍 

以及对亲人的话语

全关在了肚子里 

她只能用眼神表达已经生锈的意识

有时候我们不能揣摩她的心思

情急下就发出一声嘶哑的哭喊

闭起眼睛时挤出一滴绝望的泪水

时间从未停止

抽走她的血肉

抽走她的思想

她就像从前越穿越小的棉衣

皱皱巴巴

最终要被迎面撞来的时代 

给淘汰

      4

 寒衣节那天清晨

屋前的枯草顶着一层白霜

她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就闭上了那道连着两个世界的大门 

到最后一刻

她还想着为我们省事

飞散在外的孩子们

回一趟家不容易

纸能少烧一次

就少一次吧

      5

 坟地选在了屋后山坡上自家地里

即使地里的荒草没过了腰

那也是自家的 

背对着不断矮下去的 

旧房子,面朝着上坡的路

也可以一眼瞅尽分出去的路 

来了又去的人里

总会有一个，是自家的

      6

离开老家时

我们站在大门口

最后一次把整个院子看了一遍

然后用一把老锁

把往事同牵挂一起 

锁在了门里面 

把那个家留给了檐下的蚂蚁

留给了为婆婆做过伴的麻雀

和越来越深的荒草 

去守护

眼泪顺着冰凉的脸颊流下

滴在了门前坚硬的路上

瞬间便被泥土吸收了去 

冰凉下来的烟囱贴在墙上

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

似乎无所适从 

人去，院空

      7

车门砰一声关上

心也跟着震颤了一下

车窗外的五奶奶

佝偻着的身体残余的重量 

压在一根木棍上

迟缓地抬着手抹着眼泪 

七十多岁的老人

眼睛皱在一起

灰白的瞳仁里几乎看不到

一点光亮 

每次回老家都会去她家坐坐 

前一夜里她来看我们

哭哭啼啼

感叹老天为何不把她和我婆婆一块带走

“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罪” 

空荡荡的院子里

只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从不登门

拄着拐杖去看大儿子

一条凶狠的大狗吠叫着

挡在门口 

唯有我婆婆

还会抽空跟她搭个伴 

车子开动。回头——

五奶奶的身影在后面越来越小

老家

越来——越远

作者简介万银霞

万银霞，华亭人，90后，爱好音乐、写作、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