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宋史故事中，赵构是个哭泣的形象，在悲剧史实中很容易坠入对高宗的同情与思辨，由于他生来背负王朝仅存半壁江山的临危使命，诗意的想象是后人追绪帝王的文学加持。野史说他侥幸逃过金兵俘虏而作为宋宗室唯一继承人，万幸中登上皇帝宝座时瞬间恸哭；受命不久，旧臣曹勋九死一生从金国逃回，执徽宗亲笔手书“便可即真，来援父母”，赵构不忍，嚎啕大哭；绍兴五年，宋徽宗死于五国城，七年后在两国和议下，赵构提出运回父亲灵柩请求，看到空棺材那一刻，赵构流下的还不是最后的眼泪。至于朝务公事之余，看着徽宗曾经手绘墨宝纨扇，更是不禁潸然泪下，有着此生不可违的命运捉弄，他的悲剧在于对北宋无力回天的洞悉，哀莫大于心死。绍兴和议之后的20年（1161），金国照往年旧例派使者往临安为高宗祝寿，没想到受到使者恐吓威逼，正史如是记：
图1
使人犹在殿中，班皆未退，带御器械刘炎告宰相陈康伯曰：“使人在廷未退，有茶酒之礼，宜奏闻免之。”康伯曰：“公自奏闻。”炎遂转屏风而入，见上哭泣，炎奏其事，上然之。
年过半百的赵构在想什么？岳飞冤死已近20年，朝廷主和派和主战派为夺权一直争执不休，高宗面对完颜亮荡平江南的野心，被迫升起对靖康之耻的无尽惊恐，又开始他逃避的鸵鸟心理，差点逃跑的高宗被大臣苦口婆心地劝留下来。好在当年虞世南名后辈虞允文智勇双全，以寡敌众，用他文人高昂激情的演讲加上挽弓射弩的本事，巧借南宋发达的军舰、火器，杀退完颜亮接连的几十万大军，胜利凯旋，延续宋金四十年的和平。虞允文接师时，士兵已逃多半，“我辈昨随王统制，只闻金声不闻鼓声，盖未常与贼交锋，惟是走耳”，士气低靡到一个“走”字。这年赵构又很幸运，金兵内部兵变，完颜亮竟惨死在一介文人耶律元宜手中。
图2 宋徽宗《芙蓉锦鸡图》绢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
赵构的文艺情结不浅于徽宗，除了杀害忠臣岳飞的历史骂名，还有一个特征就是竭力保护传承宋朝文化。南宋定都临安（杭州）是在绍兴十二年（1142），次年赵构就启动文化复兴项目，下诏书：“（宣和年间）卷帙遂充于三馆，藏书之盛，视古为多，艰难以来，散失无在。”赵构没能救得被俘敌军中的父与兄，追祖的骨血意识让他时刻不忘徽宗朝的艺术繁荣，毕竟他在画院巅峰时期长成，爱屋及乌，将对父兄的深深愧疚化入对文艺的复兴之梦，通过各方手段追回被金国抢夺的秘府珍宝，其中，书画是宣和、政和时期的典型艺术代表。绍兴和议有四个苛刻条件：对金称臣、割州地、纳贡、杀岳飞。简言之，赔钱赔地还自废武功。但赵构在协议中仍不忘对祖宗文化的执念，于两国边陲淮河沿岸及西部设立官办通商——榷场，为宣和秘府文物回流敞开关口，开启南宋未来画院的理想蓝图，作为贸易往来的桥梁，榷场为南宋艺术的重建发挥重要作用。宋史记载靖康二年，金军铁骑攻破东京（开封），俘获徽、钦二宗及嫔妃等宗室成员逾几千人，城中公私财银洗劫一空，能带走的悉数不留，甚至连法器、祭品、乐器、浑天仪、铜人、供器等用具都不放过，何况官吏、内人、侍人、工匠、娼优等。北方金国更倾向实用主义，对金银器、鞍马、牲畜等更加需要，而书画碑帖等容易携带运输的艺术品，则抢来为日后向南宋牟取暴利，事实证明，通过关口榷场的广泛通商，确实实现了金人的牟利打算。例如曾被民国罗振玉收藏的五代杨凝式《韭花帖》，就在绍兴年间回归南宋内府，《宣和书谱》记录其从靖康破城后不知所踪，后来出现在商旅途径集市上，被高宗派遣的官员以高价购得，卷中有“绍兴”连珠印和“睿思殿印”。此外，“天下第二行书”颜真卿《祭侄文稿》、现藏台北故宫唐人怀素《自叙帖》、现藏北京故宫米芾《多景楼帖》、上海图书馆藏最早法帖《淳化阁帖》都在绍兴年间回流。宋高宗曾在榷场买到宋徽宗的墨宝手迹，徽宗软禁五国城，逢重要节日，金国都礼节性地赏赐徽宗礼物，而徽宗也要回写谢表。众所周知世人羡其才华，于是有人收集他的谢表，在榷场中卖给南宋官方甚至私人藏家，很多士大夫也闻风抢购徽宗亲笔。还有官员向高宗呈献北宋内府流失金国的书画，宋金和议后，金朝放还宋代官员朱弁，朱弁带回金兵掳走的一部分徽宗书画，还有历代皇家宗亲的御容，高宗专门举行仪式，迎接曾藏于钦先殿、孝思殿的御容画卷。甚至连藏于金廷的宋朝间谍，都被委任搜寻北宋珍宝的秘密工作，岳飞后人岳珂曾提到一些法帖，说“遣谍自北归得此贴”。在高宗大力征集与倡导下，北宋内府藏画回流取得很大成绩，《南宋馆阁录》收录秘阁历代御容图467轴，曾在金国为官的郑亿年，因进献高宗祖宗及诸后御容图50余件而被复宋官。《宋中兴馆阁储藏》收录徽宗御书14轴、1册，其中《芙蓉锦鸡图》、《腊梅山禽图》留存至今，如今还能看到同时钤印徽宗和高宗父子二人宝玺之名件，如北京故宫藏欧阳询《张翰帖》钩填本，有赵佶瘦金书题跋和赵构“绍兴”连珠印。此外南宋人陈骙统计，孝宗朝（赵构养子赵昚）累人物画173轴、1册，鬼神201轴，畜兽118轴，山水144轴，花鸟250轴，屋宇11轴，明贤法书120轴、1册，大致可推高宗朝收藏下线800件左右。这个数字与当今博物馆收藏数据相比不大，但藏品质量绝对最高等，属国宝中的国宝，为博物馆镇馆级巨作。
图3 五代 杨凝式《韭花帖》罗振玉藏本 现不知所向
图4 唐 欧阳询《张翰帖》唐人钩填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
清人孙承泽评价徽宗、高宗父子的收藏优势，说徽宗收藏广博，但高宗鉴赏眼力更高。回流至南宋御府的书画至少需要两个步骤，第一要过鉴定关，毕良史曾在金国滞留过，因善鉴而受到高宗赏识，被召负责盱眙（江苏淮安）榷场的书画回购，搜求靖康之难后京城遗弃的古董文物，对南宋宫廷收藏做出显著贡献。除毕氏，还有留名者元居实，史料记载他在绍兴年间“掌市骨董于榷场，坐致高赀”。第二需定级和装裱，根据年代、水准规定相应的装裱方式，如锦褾、绫子引首、拖纸、轴、杆、匣及钤印位置，徐邦达说现存日本大阪市立博物馆王维《伏生授经图》较好保存了南宋装裱遗制，前隔水花绫还在，可惜其它毁失，画中有赵构题款“王维写济南伏生”七字。不过也有人对南宋重裱前朝书画藏品提出微词，南宋人周密说拆除旧裱，画中原委、流传、时间、考订等尽遭弃，不利后人对书画流转、美学的历史性了解，比如时间断层问题，鉴藏的连续性追踪起来十分困难。董其昌就这个问题给出宽容解答，说因流传金国的现实境遇，恐有触犯避讳的内容，因此拆去题跋重新装潢。这里有当朝者对文物宣誓主权的心理意识，也有民族文化的纯粹性考究，对于画史研究不乏遗憾。
图5 赵构草书《洛神赋》卷 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
宋高宗一边征集前朝书画，另一边，绍兴内府藏品也在持续外流。岳珂就记载他的爷爷岳飞受赏书画情况，说被赐黄庭坚《骐骥》、《蜀笺》、《北物》、《世旧》四件书法真迹，上面有内府骑缝印三枚，“绍兴”小玺一枚，还得过《康潭舞剑赋》和《诸葛亮等屯田三事》。怀素《律公帖》赐给贵戚而流转人间，卫恒《往来帖》被赐予文臣向子諲，后传给孙辈，米元章《临谢安八月帖》也从宗臣家中流转，米元章《临晋武帝大水贴》曾赐予宗藩，看来仅是赵宗室获得赏赐就很庞大。高宗的刘贵妃曾掌管书画收藏，高宗赐予她很多书法作品，贵妃居住在奉华唐，有“奉华唐印”、“瑶晖堂印”等鉴藏印，她的藏品名气更大，例如黄筌《牡丹图》和《写生珍禽图》，李公麟《临卢鸿草堂十志图》和《醉休图》，宋迪、颜真卿、王维、苏轼甚至宋高宗亲笔手书她都有，著名的故宫藏品《写生珍禽图》上面有贾似道私印，说明流出南宋秘府之后转入贾似道手中。另外一些有文化的宦官也喜欢文物收藏，例如神宗朝的刘有方，“平日性喜书画，家藏百卷，牙签玉轴，率有次第”，徽宗朝梁师成与文人品画，“多置书画卷轴于外舍，邀宾客纵观”，官宦收藏可能是上级赏赐，也或者自己购买，也有因贿赂遭抄家而流入民间。当有抄家行为，主事的官员为兑换银两充入国库，时常将文物编号甲乙进行出售，有点像今天的旧货市场。岳珂说因官鬻机会而曾获得很多珍宝，有王洽、裴行俭、洪元睿、米芾等法帖，说明他们都曾经绍兴内府御藏。此外，动荡不安的社会大环境也造成内府书画的被盗事件，造成真伪混杂，“关防虽严，往往以伪易真，殊不可晓”，“通阅一百六十余卷，绝品不满十焉”，160件中真迹不过10件，这个比例说明南宋内廷书画偷换事件不在少数。甚至有官员为讨好徽宗而不惜冒险进献赝品，“将侍郎毛公亮献徽宗皇帝御书百轴，诏：小玺辰翰皆人伪为之，可令大理寺根治”，是说送来假货的官员可以直接交给最高法院处理。宫廷书画外流削弱官方藏画的实力，但也增进民间收藏的活跃，每当战乱年代，往往是古董文物交易的繁荣时期。
图6（传）唐 王维《伏生授经图》绢本 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徽宗的艺术巅峰时代不仅被绍兴高宗时代发扬，甚至连敌国金章宗完颜璟都崇拜北宋画院制度，还学了一手以假乱真的瘦金体，有学者认为唐本《女史箴图》题跋便由完颜璟书写，并钤盖“明昌七玺”，明昌是章宗第一个年号，钤印位置与徽宗装裱几乎如出一辙，完全复制徽宗朝的钤印制度。波士顿博物馆藏张萱《捣练图》就有完整的“明昌七玺”鉴印，分别为“秘府”葫芦印、“明昌”、“明昌宝玩”、“御府宝绘”、“内殿珍玩”、“群玉中秘”、“明昌御题”。而在展子虔《游春图》、梁师闵《芦汀密雪图》、王羲之唐摹本《上虞帖》中，我们能看到“宣和七玺”中的多枚印章，徽宗瘦金体法书以泥金题签在月白绢上。在金朝书画局工作的王庭筠本是米芾外甥，被金章宗赏识纳入宫廷整理古书画，藏品以从北宋掳掠内府文物为主，加上民间征集，最后汇编550卷著录，章宗以瘦金体题签，其中有著名的王羲之《快雪时晴帖》、顾恺之《洛神赋图》、尉迟乙僧《天王像》，还有李思训、王维、董源、张萱等名家巨作，而金宗章盛世时正是南宋第二任皇帝孝宗及之后光宗、宁宗祖孙三代偏安一隅时，南宋的宫廷书画收藏也渐走向下坡路，迎来的是民间私藏的逐渐活跃。
图7 “宣和裱”制式与“宣和七玺”
图8（传）张萱《捣练图》中“明昌七玺” 波士顿美术馆
南宋榷场书画回流的情况其实在北宋时期就已兴起，但当时文物交易还属于偶然事件，不够广泛。《金史》“食货志”记载榷场：与敌国互市之所也，皆设场馆，严厉禁，广屋宇以通二国之货，岁至所获亦大有助于经用焉。是说榷场作为官方贸易市场，每年能实现很大的税收财政，为国家减轻经济负担。榷场的成立源于一个有趣传说，最初宋太祖严谨边境贸易，但宰相赵普很喜欢吃辽国羊肉，于是派人装扮成商人到辽国边界买肥羊，太祖知道后十分愤怒，要罚赵普，可赵普却给了赵匡胤一个建议，说开通边境关口，朝廷设立专门管理机构，这不仅实现贸易互市，还能增加国库收入，何乐不为。赵匡胤听着有理，就采纳了赵普的建议，之后榷场就在淮河一代往西铺设开来，在宋金打仗时搁置一段时间，后在绍兴和议之后走向兴盛。当时南方文人很难通过正常途径购得北方碑帖，这时北方金国商人抓住商机，将靖康之变运往金国的碑刻进行拓印甚至翻刻，有个著名例子“亮字不全本”，因金人避完颜亮讳，将碑帖中“亮”字磨损，导致南宋人通过榷场购买的拓本都无“亮”字，例如大观帖、绛帖。还有个历史趣闻，有学者研究南宋根本没有北宋严格意义上的画院，高宗正式于临安大兴土木时，由于国力有限，将教育事业施行开来已是艰难，正史中并无对画院建制的记录。赵构面对徽宗留下的艺术基业，也只能在复兴的理想中哀叹一声，最终也未实现心中的“晋文公复国图”。
图9 南宋 李唐《晋文公复国图》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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