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
在明代小说《封神演义》中，第九十七回为“摘星楼纣王自焚”，而在影片《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简称《封神》）中，周文王的占筮结果暗示纣王最终将命丧“血亲之手”。其实，《封神》采用的是《封神演义》的祖本——《武王伐纣平话》的结局。关于纣王的结局，不同的文献、不同的时代曾衍生出种种异说。
收录于《逸周书》的《世俘》与《克殷》是目前所见有关纣王之死的最早史料。
《世俘》是一篇可靠的《尚书》类文献。其记载：“时甲子夕，商王纣取天智玉琰，琒身厚以自焚。”据此，纣王系自焚而死。
《克殷》也是《逸周书》中的一篇，该篇的主要内容形成于战国之前，其文曰：
武王使尚父与伯夫致师，王既誓以虎贲戎车驰商师，商师大崩。商辛奔内，登于鹿台之上，屏遮而自燔于火。武王乃手大白以麾诸侯……先入，适王所，乃克射之三发，而后下车，面击之以轻吕，斩之以黄钺，折县诸大白。
据此，纣王系自焚而死，之后又经周武王斩首。
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基本延续《克殷》的记载。如《史记·殷本纪》中写道：
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县之白旗。
此外，西汉刘向《列女传》载：“武王遂受命，兴师伐纣，战于牧野，纣师倒戈，纣乃登廪台，衣宝玉衣而自杀。于是武王遂致天之罚，斩妲己头，悬于小白旗，以为亡纣者是女也。”也称纣王自杀（但未明确说自焚）。
这种“自焚+斩首”的结局是否合乎情理呢？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提出质疑：
武王之伐纣，应天顺人，不过杀之而已。纣已死，何至枭戮俘馘，且用之以祭乎？其不然者也。
清人崔述在《丰镐考信录·辨黄钺斩纣之说》中指出，周武王作为“圣人”讨伐暴虐，是为了拯救黎民，而非宣泄仇恨。即便暴虐如夏桀，商汤也不过是将其流放。因此，崔述认定“必无悬纣头于旗以示僇”之事。这显然是以后世的武王形象和忠君观念去理解武王伐纣的史事。
在战国诸子笔下，也有不少有关纣王之死的描述。相关记载大抵可以分为三类：
其一为周武王斩杀纣王，而未言及自焚之事。如《墨子·明鬼下》记载：“武王逐奔入宫，万年梓株，折纣而系之赤環，载之白旗，以为天下诸侯僇。”谓周武王砍下纣王的头颅，悬于白旗，说法与《克殷》《史记》相近。《战国策·赵策三》载：“昔者文王之拘于牖里，而武王羁于玉门，卒断纣之头而县于太白者，是武王之功也。”《尸子》载：“武王亲射恶来之口，亲斫殷纣之颈，手污于血，不温而食。当此之时，犹猛兽也。”均强调是周武王亲自斩杀纣王。
其二为周武王生擒纣王，而未言及斩首之事。如《韩非子·喻老》载：“文王见詈于玉门，颜色不变，而武王擒纣于牧野。”《水经·淇水注》引古本《竹书纪年》：“王亲禽（擒）帝受辛于南单之台，遂分天之明。”则谓周武王是在南单之台擒获的纣王，而非牧野。
其三为周武王生擒纣王，且斩其首级。见于银雀山汉简《六韬》：“甲子之日，至牧之野……禽（擒）受（纣），系其首于白……”《六韬》为先秦古书，从悬纣王首级于白旗的记述看，纣王显然也是被斩首了。
诸子的说法各有出入，主要是传闻异辞之故。诸子提及武王伐纣故事，主要为论说服务，而不大追历史细节。在《孟子·梁惠王下》中，孟子称“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为周武王开脱。《荀子·正论》也说：“故桀、纣无天下，汤、武不弑君。”因为桀、纣是“独夫”，不算“君”，因此商汤、周武王就不算“弑君”。儒家以周武王为“圣人”且强调忠君观念，也影响了后人对纣王死因的选择、加工与改造。
后世文学与影视作品中，武王伐纣的故事被不断改编，纣王的结局也衍生出更多的版本。
元代讲史话本《武王伐纣平话》（简称《平话》）对纣王之死的改编便颇具代表性。《平话》以血亲复仇为核心编排主线，斩杀纣王的执行者变成了纣王的亲子殷郊。《平话》如此处理，与其鲜明的民间色彩有关。出于民间朴素的复仇观念以及元代的特殊社会环境，市民阶层喜闻乐见的血亲复仇便成为贯穿《平话》的主线。
明人余邵鱼所编《列国志传》（下称《志传》）上承《平话》，下启《封神演义》，是《平话》与《封神演义》之间的过渡环节。由于《平话》中的殷郊有“不忠”“不孝”之嫌，《志传》将殷郊的矛头指向妲己，而非纣王，并剔除了殷郊斩杀纣王的情节，转而采用了《史记》等文献中的纣王自焚之说。但《平话》没有周武王斩纣王首级的情节，这直接影响了后来的《封神演义》。
明代小说《封神演义》（下称《演义》）是诸多“封神”类影视作品的蓝本。该书采用的是纣王自焚说。《演义》一方面在解构传统的儒家忠孝观念，另一方面也逃不脱忠孝观念的束缚，纣王系自焚而死，而非死于周武王或殷郊之手，可以避免“不忠”“不孝”的道德困境。
（摘自8月16日《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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