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诗 断 想 李昌泽 （五）

许老师国学讲堂 2017-07-25 22:56

读  诗  断  想

李昌泽

（五）

诗有雅俗之分。但若问何为雅，何为俗？准确判定恐有难处，只能说：阳春白雪固然雅，下里巴人未必俗。

诗三百、汉乐府来自民间，虽经收集者稍加修剪，文字仍与当时口语相去不远，总体归于“俗”。“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动见牛羊”，歌者是未受华夏文明熏陶的鲜卑牧人，从其口中吐出的声音，自然更“俗”。然而这些“俗”诗，到唐朝时仍有诸多大家、名家竞相模仿。《行路难》、《从军行》、《长信秋词》、《老将行》、《燕歌行》、《将进酒》、《长干行》、《塞下曲》、《子夜歌》等乐府旧题，仍是盛唐王昌龄、王维、李白等的常用词牌：到中唐时，还有元结、白居易、刘禹锡等，或用乐府旧题，或制作乐府新词，诗风相似，只是诗体更加雅致。唐人的仿作乐府继承了前人语俗意深的特点，如李白《长干行》“……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满腹哀怨，借着口语般的诗句流泻出来，縈怀曲折，动人心魄。可见愈是通俗，感人愈深。

至于七绝，也可随手择出许多词浅意深的典范，如：“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与其他体裁相比，七律的诗格显得更为端庄严整，但这种诗体即使在杜甫此等严肃诗家笔下，有不少也写得十分明白晓畅，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全诗四联皆对，俨然七律无疑，而又句句插用虚字，显得灵动轻快，有一气呵成、自然天成之美感。

由此可见，只要情感内涵健康高雅，纵使语言表达通俗如话，也应归之于雅。

也有不少诗家与读者对雅俗的认识存在误区，原因在于汉语语言与文字的演变有其独特之处，不象欧洲言、文一致，文字纯粹是语音的记录。中国上古言、文相近，较少雅俗之争；随着时代变迁，语变文未变，二者差异渐大，作文做诗以古为雅的错觉不断加深。由此，一些诗家怕被人讥为俗，总爱造些时下口语少见的僻词典故堆砌成篇，示人古奥高深，以此求雅。读者只好尽力揣摸，查词典、翻古籍，方才猜得几分意思。如此一番折腾，纵使有再好意境，也已耗掉一半。此等“雅”实在不可追随。诗词欣赏用的是形象思维，读者首次捧读，若能立即进入诗境，生出美感，是莫大快慰之事。

做诗讲求炼字，也是求雅的常见做法。炼成佳境者有，炼入歧途者亦有。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一个“绿”字，全诗皆活；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一个“出”字，一个“斜”字（此处作动词用），使得诗中原本静寂的春景充满动感。倘若不从全诗意境着眼，而仅刻意在词句上求工切，求险奇，往往显不出大家风韵，且常事与愿违。中唐的孟郊与贾岛就有这些毛病，贾岛有一联：“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百思而不解其意；诗评家有“郊寒岛瘦”之说，多少带有几分讥讽之意。其实孟郊真正流传千古的还是《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贾岛则是《访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两诗好就好在行文自然，全是白描，似乎平淡如水，读之余韵绵长。可知他们并非写不出好诗，而是有时过于求工、求奥、求奇，方向错了。

要想达到词浅意深之目标，胡适一段话值得参考：“国语的文学从方言的文学出来，仍须要向方言的文学寻他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方言确是一座宝库。乡下人说笑聊天，不避俚俗，语言诙谐生动，及到出门读书以至步入官场，日子稍长则讲话逐渐变得四平八稳，反而失却往日风彩。若要保持鲜明的语言个性，以博得更多听众，还是按胡适的意见重回乡下补充一些语言营养。做诗也同此理，文人追求的“雅”，如何在民间存在的“俗”的基础上进一步锤炼提升，确是很值得认真研讨的问题。郑天应、李显扬《鳌城稽古》收录的永宁褒歌，其中一首：“日头出来满天金 东海茫茫万丈深。有心同妹来共枕，未知小妹有啥心？”诗意和比兴手法，与南朝乐府“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甚为相似。只是后者已载入诗词经典，成为“雅”诗；前者则全是时下闽南白话，“俗”气较重。此种“俗”，是否值得借鉴，能否得到诗家青睐，看来会是见仁见智。有志于诗词创作的行家，不妨作些尝试，或学着诗经、乐府收集者的做法对之做些润色，或按诗意重新创作，相信是可登堂入室进入诗词殿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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