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两种人可以活得很任性、很好玩，一种是有钱的人，另一种是有才的人。
前一种好玩，是钱买来的，钱没了，不敢任性了，也不好玩了。
后一种好玩，和金钱物质没有关系，是生命品质里带着的，只要活着，就可以任性，就可以好玩，就像黄永玉，有钱的时候好玩，没钱的时候更好玩，就像王世襄，明明很有钱，玩的却是才华。
金圣叹也是一个玩才华的人，而且一路玩到死，看完他这一生，你就会发现，这样好玩的人，再也没有了，这样有趣的灵魂，几百年才有一个。
01
顺治十八年（1661年），苏州吴县发生一件大案。
新任县令任维初暴虐无度，到处搜刮民脂民膏，若有不从，重刑伺候，乡民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
最过分的是，任维初监守自盗，把朝廷仓库里的大米卖了三千石，怕被朝廷发现，勒令吴县人民补足亏空。
金圣叹早就看不惯这位狗官了，带着百姓聚集在孔庙，浩浩荡荡千余人，哭着请求罢免任维初。
金圣叹做的事是好事，可官场混乱，官官相护，金圣叹等十几人被抓了，还被诬陷为鼓动谋反，按罪当斩。
1661年8月7日，金圣叹被押去刑场，等候问斩，死亡在前，他却面不改色，神情悠然，仿佛不是去死，而是在大街上闲庭信步。
那一天，被杀的人很多，但金圣叹却是最奇葩的一个。
他要喝酒，刽子手觉得，将死之人，一碗断头酒给他又何妨，金圣叹拿了酒，一口喝完，转身对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大声说：
割头，是疼痛的；
饮酒，是快乐的；
割头前先饮酒，真是痛快，痛快啊！
临死前玩到这种程度，已经有嵇康弹一曲《广陵散》的豪气了，但金圣叹接着就神秘兮兮地对刽子手说：
我耳朵里有200两银票，先杀我，这些银票就归你了。
见过求晚死的，没见过求先杀的，刽子手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手起刀落，金圣叹人头落地，两只耳朵里果然都有纸条，左耳拿出一张，没有钱，但写着一个“好”字，右耳拿出一张，也没有钱，写着一个“疼”字。
头掉了，“好疼”。
假如他能像刑天一样，无头也能活，或许他还要捡起自己的头当蹴鞠，找几个朋友一起玩。
这就是金圣叹，连死都要拿来玩一玩。
这是真正的才士，生死不改色，只想活得痛快，只想将一生玩得好。
02
明万历三十六年，在“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苏州，金圣叹出生了。
金家不穷不富，不好不坏，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吃得上饭，读得起书。
金圣叹名人瑞，号圣叹。
何为圣叹？
他自己说：
《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为叹圣，在“与点”为圣叹，予其为点之流亚欤？
他欲与前贤比肩。
金圣叹聪慧过人，对人生和文学有不凡的领悟力，幼年时读《西厢记》，读到“他不偢人待怎生”，金圣叹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在床上睡了三四天才好。
读到“梵王宫殿月轮高”一句，年幼的金圣叹“焚香拜伏于地，不敢起立焉”。
他体会到了张生的那种心情。
金圣叹聪明，可是对那时候学子读书必读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圣贤书，却不怎么感冒。
他读这些圣贤书，一看就瞌睡，还和同学探讨“读这些书有什么用？”
他不喜欢这些书，却不得不读。
而他喜欢的那些，却不被接受允许。
十一岁，他第一次看《水浒传》，这一看，就爱上了，他爱了，就试着点评，数月时间，就有所收获。
年纪越大，金圣叹就越讨厌科考和八股，可那个时候，八股是读书人的出路，除非真的摒弃了名利，摒弃了世俗。
03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金圣叹很早就考上了秀才。
但秀才之后，他就不想考了，每一次科考，他都在玩。
十五岁的时候，金圣叹参加更高一级的考试，第一次考试，题目是“吾岂匏瓜也哉，焉能击而不食。”
根据命题，自行作文。
但金圣叹是读过佛经的，天生有点“躺平”的意思，题目本意讲怀才不遇，但他觉得，何苦非要“遇”。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种充满限制的考试，所以拿到试卷就开始玩，几分钟在答卷上画了一个和尚一把剃刀，就交卷走人。
考官一看，实在过分，连续几年都不准他参加考试。
能参加考试之后，金圣叹又去了，这次题目是：如此则安之动心否乎?
金圣叹补全题目，奋笔疾书，但还是本性难移，继续玩，他在答卷上写：
动动动动动动动动
动动动动动动动动
动动动动动动动动
动动动动动动动
写完这39个动字，他就交卷了。
考官一看，差点气死，又是连续几年不能参加考试。
有人问金圣叹，为何只写39个动字？
“孟子有名言说“四十不动心”嘛，他只是说40岁不可以动心，那前39岁，照样还是可以动心嘛，所以我写了39个动字。”
他不是不明白人家想看什么，但他就是不愿意这样，舍弃前途，也要守住自由，守住内心。
连续两次，都是零分作文，还被限制考试，金圣叹出名了，但不是好名，而是一片戏谑。
但他毫不在意，依旧该干什么干什么。
虽然这个世界充满限制，但是他努力打破限制，把别人求取功名的方式用来玩，狠狠地嘲弄了这个世界一番：
既然这世界那么无聊，那我偏要有趣。
04
金圣叹连续两次把科考场当成游戏场，狠狠地玩了一把。
他玩弄规则，规则就惩罚他，让他成为世俗的失败者，让他成为别人眼中的狂人，让他不能考试。
这是规训与惩罚，但能被规训的，都是俗人。
金圣叹显然不在此列，所以第三次考试，金圣叹又去了。
这一次，题目是：孟子将朝王。
他一看，就知道语出何处，孟子还没有见到大王，所以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就在一个“将”字。
于是，金圣叹知道怎么写了，他大笔一挥：
吁吁吁吁
在答卷 四个角，写上四个“吁”字，然后再审视一秒钟答卷，感觉可以了，就交卷了。
考官一看，简直就是“胡闹”，让你写八股文，你就写了这？
零分。
有人问，为何写四个“吁”？
金圣叹说：
“孟子觐见王？怎么见呢，肯定是骑马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来来，骑马不就是'吁’！”
诚然，相同的结果和相同的惩罚再次降临，等到第四次考试，金圣叹一如既往，特立独行，答卷绝对是所有答卷里最辣眼睛的，也绝对是让考官最看不惯的。
他这样不规矩的人，统治者是不可能喜欢的。
第四次题目是：西子来矣。
这一次，金圣叹比较认真，写了首诗，又是考场里第一个交卷的人，他写：
开东城，西子不来
开南城，西子不来
开北城，西子不来
开西城，则西子来矣，西子来矣
考官一看，真是人才。
又是零分。
在考官眼里，考生就应该写八股文，八股文之外的答案，都是狗屁，他才不管你是否好玩，才不管你是否有趣。
不符合八股文要求的，都是失败者。
在一个成功观僵化的世界里，人都被放进一个标准里，真正活着的人，反而难以符合这个标准，只有那些将自己献祭给标准的人，才能取得世俗所谓的成功。
金圣叹不愿将自己献祭给标准，所以他选择反抗，选择自己去定义自己的人生。
金圣叹书法作品
05
就在金圣叹游戏科考场的时候，他还干着一份在我们看来最奇怪的职业：神棍。
这份职业很冷，冷得令人发指。
主要工作就是忽悠诈骗，请鬼仙附体，进行占卜，和笔仙这种玩法差不多。
但就是这样一份职业，金圣叹也玩得很牛，成了个中高手，连叶绍袁、姚希孟等文坛大咖，都登门邀请金圣叹扶乩占卜。
大明崇祯八年，文坛大咖叶绍袁邀请金圣叹到附上扶乩占卜，此时的金圣叹，已经是名人了。
他对外宣称，可以让死者附体，重回人间。
叶绍袁思女心切，想通过金大师和已经去世三年的女儿见一面。
只见金圣叹带着几位助手，在八仙桌上摆好沙盘，随即搅动沙盘，闭上眼睛，嘴里念着咒语。
之后，金圣叹猛地睁开眼睛，嘴里大喊：“来者何人？”
然后装神弄鬼地闭上眼睛，模拟女孩说话的声音念了一首诗。
叶绍袁一听，落下两行热泪，只觉得这就是女儿回来了。
叶绍袁的妻子去世后，再次找来金圣叹，而金圣叹，充分发挥神棍特质，将叶绍袁忽悠得团团转。
这份职业，金圣叹干了十几年，从20岁开始，他就自称能鬼神附体，后来更是有了自己的名声，成为吴中著名神棍。
更是以丰富的想象力忽悠了文坛大咖叶绍袁。
他就这样，一直神棍到30多岁，金圣叹又开始著书立说，他最喜欢《水浒传》，那就从从这本书开始，突然感觉：
读书读的就是一场梦，如果梦都醒了，那读书还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他就对《水浒传》进行了删减、批点，让108位好汉的命运都定格在最辉煌的时刻。
史称“腰斩水浒”。
金圣叹批点水浒传
没想到，金圣叹一批，《水浒传》更火了。
钱穆说：
“是《金批水浒》教会了我读书方法，我一生用《金批水浒》教的读书方法来阅读和研究一切著作。”
批完《水浒传》，金圣叹觉得不过瘾，又开始批《西厢记》。
两个月后，《西厢记》的批点也完成了，此时的金圣叹，用笔之间，越发挥洒自如。
《金批西厢记》一出，就成了大清最流行的版本，连顺治皇帝都来了兴趣。
金圣叹说：
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
人命无常，从吾所好。
这很金圣叹。
人这一生，来去都很偶然，人世间的富贵，又何足道哉，不如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安时处顺，把一生安排得顺顺当当，即为成功。
06
金圣叹还很任性，他喜欢戏曲，就将戏曲和圣贤书并列，说《离骚》第一,《庄子》第二,《史记》为第三,《杜诗》为第四,《水浒》为第五，《西厢》第六。
可是戏曲小说，在当时还是末流，金圣叹此举，可谓是犯了大忌讳，天下文人都觉得他大逆不道，离经叛道。
离的是谁的经？
很多自以为是的文人传统的经。
叛的是谁的道？
无数自以为是的人的道。
天下人骂声越大，金圣叹活得越爽，天下人怎么说，关我屁事，天下人怎么看，关我屁事，只要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不必在意外界的评说。
毕竟，人活着，不是活给别人看的，而是活给自己看的。
金圣叹批注西厢记
金圣叹不仅批书，还批人：
刘辰翁嘛，是个奴才
苏轼嘛，没有大局观
晏殊的才气嘛，如痴狗咬块
……
好狂的人，连这些震古烁今的大文豪在他眼里，也就那样。
金圣叹批人，还六亲不认。
他的舅舅钱谦益，是文坛领袖，老奸巨猾，他是大明的礼部尚书，但李自成进京后，钱谦益投敌了，清兵南下，钱谦益再次投敌，当了清朝的礼部侍郎。
金圣叹看不起这个舅舅，没骨气，没气节。
有一次，钱谦益过生日，很多讨好钱谦益的人，各种恭维的话，说个不停，金圣叹才名在外，有人就想搞事情，让金圣叹给自己的舅舅写个对子。
金圣叹答应了，提起笔就写，上联书：
一个文官小花脸
钱谦益一看，差点气死。
可金圣叹的下联却开始写了：
三朝元老大奸臣
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很多人在权势面前，骨头就软了，膝盖就软了，在金钱面前，脊梁骨就软了，腰就弯下去了，但有些人，骨头不会被金钱腐蚀，脊梁不会为名利弯曲，灵魂不会为世俗低头。
07
评完水浒西厢，金圣叹有一段时间，隐居在寺院。
金圣叹闲得无聊，想找方丈借几本佛经批点一番，可佛经是能随意批点的吗？
方丈不给，怕金圣叹说出什么不敬之画，更怕他在佛经上乱写一通。
金圣叹不依不挠，方丈无奈，只好找个方法为难一下金圣叹，他说：
“我出一联，你若能对上，就答应你。若对不上，那就免谈。”
对对子？这么好玩的事情，金圣叹满口答应。
方丈就出了个上联：
半夜二更半
一向爱玩的金大师，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下联该如何对，只好离开，佛经没有借到，对子还没对出来，金圣叹就进了监狱。
在监狱里，金圣叹也没忘记对子的事情，那天，他才灵光一闪，想到了下联。
他欣喜若狂，赶紧找来儿子，儿子来了，还以为有啥要紧事，结果金圣叹只是要他给方丈带五个字：
中秋八月中。
方丈见了，也只能惊叹。
可惜此时的金圣叹，身在监狱，命不久矣。
行刑前夕，金圣叹叫来狱卒，说自己要写遗书。
对于金圣叹这位才子，这点小小的要求，狱卒答应了，让金圣叹交代一下后事，也没什么大不了，没想到，金圣叹的遗书写的竟是：
花生米和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
这绝对是史上最不像遗书的遗书。
行刑之前，儿子哭得不行，金圣叹却觉得没用，不用哭，他安慰儿子：
“哭有何用，来，我出个对联你来对。”
他给的对子：“莲（怜）子心中苦。”
儿子不对，他就继续说：“起来吧，别哭了，我替你对下联，梨（离）儿腹内酸。”
生死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何苦何苦。
和儿子的游戏玩完了，金圣叹又和刽子手玩了一个游戏，开了人生最后一个玩笑，然后走了。
走得洒洒脱脱，给世间留下了无数传说，留下了一个永远鲜活的灵魂。
金圣叹的字
08
人这一生，最难的是什么？
很多人觉得，最难的是不知道做什么，是想做的事情做不到，是没人理解。
没错，这些都很难，但这些走到最后，都有办法可以解决，因为办法总比困难多。
我觉得，人生最难的，就是在成为自己的路上，抵御外界的阻拦和诱惑。
困难不会永远在，但诱惑始终存在。
几千年前，苏格拉底坚持做自己，做一个智慧的崔产妇，帮助人们寻找到智慧，可是他的周围，很多人不理解他，最后他入狱了，人们还诱惑他，只要他放弃自己的追求，他就可以活着。
用死亡威胁他，又用可以活着来诱惑他。
苏格拉底挡住了生的诱惑，坚持做自己。
所以他死了。
所以人生最难的，是坚守自己的内心，谨防被外在的阻挠和诱惑慢慢侵蚀，然后慢慢死亡。
这世间很多人，不是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只是抵不住外在的诱惑，抵不过外在的阻挠，所以他们放弃了自己，去选择了一条更加简单的路。
这样的人很多，所以这世界总是很浮躁，金钱和名利总是大多数，而有趣和好玩则是夹缝中开出的花，虽然美好，但却没有多少人能做到。
我们今天读金圣叹，读的就是他那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努力活得好玩的心态。
他让我们知道，无论何时，我们都可以决定自己要怎么活，无论何时，我们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自己的人生。
他让我们知道，我们会活成什么样，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文|不有趣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