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古道西风瘦驴吟诗,是闲情,是雅致;而文人雅士学驴嘶叫,则分明是一种怪诞的行为了。
翻开《世说新语·伤逝》,关于魏晋文人学驴叫的记载至少有两处。“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王仲宣即王粲,生平喜欢学驴叫,时常以学驴叫自遣。王仲宣死后,曹丕亲带文武群臣出席他的葬礼。追悼会上曹丕提议说,王仲宣生前喜欢学驴叫,为了寄托哀思,大家都学一声驴嘶,为他送行吧。于是众目暌暌之下,棺前一片嘹亮驴叫之声,这出载入史册最滑稽最搞笑的驴叫送葬礼,也算是文学史上最早的非主流“绝唱”吧。
西晋诗人孙楚,字子荆,竟也喜学驴叫。“王济丧时,名士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恸哭,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孙楚和王济是好朋友,王济死,孙楚前去吊唁,当着众名士的面抚尸痛哭,引得大家都跟着落泪。孙楚却悲伤地说,你(指王济)生前不是最喜欢听我学驴叫吗?那我就再给你学一次吧。说罢,真的学起了驴叫,引得众宾客破啼为笑。谁知孙楚却一板脸说:竟然让这样的人死了,你们却还活着!
王粲与孙楚,非僧非隐,都是魏晋时期的名门士族,现在叫贵族,都是才高八斗名噪一时的名士,为什么会不顾身份、不顾颜面、不顾影响,不学龙吟、不学虎啸、不学狼嚎,而偏偏学驴叫呢?
王粲借学驴叫以示自己的卓尔不群,排遣内心怀才不遇的悲凉;孙楚则恃才傲物,驴叫就是他和王济之间的弦歌雅意,同于伯牙钟子期间的一曲高山流水,以驴鸣代替悲歌,表达失侣丧友之痛。二人孤傲、狂放、怪诞、不羁的性格,是他们敢于学驴叫,且热爱学驴叫的所在。
因为门阀士族环境滋养的缘故,魏晋文人大都很有个性,如弥衡、孔融,如嵇康、阮籍,他们的举止言行均属怪癖。如王粲与孙楚者,搞个模仿秀,学学驴叫,似不过分。再者,驴有“四声”,古人为诗为赋,讲究声韵,而“平、上、去、入”是“四声”是最为根本的音调。王粲孙楚均以文赋闻于当世,故于“四声”肯定下了不少苦功,不排除“师驴”的可能。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宋代的王安石在《驴二首》中也说,驴鸣声正音纯、坦率无邪,“临路长鸣有真意”。王粲与孙楚学驴叫,倒是让后人隔着千年烟尘,感受到了魏晋文人可爱率真的一面。
有学者认为,文人学驴叫,是魏晋风度的一部分,这种说法值得商榷。魏晋是一个时局动荡、暴君迭出、政治高压的特殊历史时期,不少横冲直撞的知识分子死于非命。这种死亡的阴影,迫使文人寻求一种在统治者眼里无关政治的生存方式,来宣泄内心的苦楚和恐惧。王粲孙楚等人,既没有弥衡赤身裸体对抗朝廷的决绝,也没有嵇康旁若无人盆边待友的勇气,郁闷无聊之极,扯直了嗓子旁若无人地“欧啊——欧啊——欧啊”大叫一通,既是抖落憋闷的心理保健,也是愤世嫉俗的幽默声讨,仔细说来,也算现代行为艺术的鼻祖呢!
苦笑的是,魏晋文人在自家庭院学驴叫的1400年后,苏州当街的断头台上,哭完圣庙的旷代才子金圣叹,连学驴叫的机会都不给了,只有被苏州知府朱国治生生砍头(后来朱在云南被吴三桂砍头祭旗,也算今日的报应)。批判的武器终究抵不住武器的批判,在专制主义的背景下,舞文弄墨的从来都干不过舞枪弄棒的,金圣叹砍头前那句“花生仁跟豆腐干一起嚼有火腿味道”的冷幽默,脑袋跌落尘埃时耳朵掉出俩个纸团,一张写着“好”字、一张写着“痛”字的行为艺术,让太平盛世下求田问舍的我们,掌灯读来,是那样的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