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中国游记》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访华，留下一本《中国游记》。

芥川先生是日本作家中的经典名家，他热爱中国文化，熟悉中国经典，汉诗写得也很好，很得鲁迅先生推崇，在中国也可以说得上广为人知了。蜚声世界的短篇小说经典名篇《罗生门》，即为芥川先生早期代表作品。

但芥川先生访华留下的这本《中国游记》在中国，知道的人可能就不是很多了。究其原因，大概是芥川在这本游记中毫不客气的批评了中国人的陋习，可以说没有一句好话，全是丑陋与龌龊，所以未能流传开来。在他的笔下，中国令人绝望。

初到上海，芥川先生兴致勃勃游览了中国的文人雅士们所赞赏的“湖心亭”，结果是“当我们走到这里的时候，一个身穿浅葱色棉衣，后脑勺拖着一条长辫子的中国人......正在悠悠然的向池子撒尿。”“对于这个中国人来说，陈树藩叛变也好，白话诗的流行走下坡路也好，日英两国是否继续结盟的议论也好，这些事儿根本不在话下。至少，从这个中国人的态度和脸色上，有一种十分悠闲的神色。”“一间间耸立在阴沉天空里的中国式破旧亭子，一泓布满病态绿色的池水，一大泡斜斜射入池中的小便......这不仅是一幅爱好忧郁作家所追求的风景画，同时也是对这个又老又大的国家可怕且具有辛辣讽刺意味的象征。”“我久久的注视着这个中国人，怀着刻骨铭心的感怀。”

后来，芥川先生去“天蟾舞台”听戏剧，这家戏院很大，大约是当时的名角盖叫天、绿牡丹和小翠花等都去演出过的地方。芥川先生写道：“且说位子坐定之后，立即有堂倌送来热毛巾。”“有一次，坐在我旁边的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国人，在用热毛巾反复揉搓面孔之后，最后竟在毛巾里擤了一泡浓浓的鼻涕。”“自从目睹了这番情景，送来热毛巾我都暂且决定回答‘不要’。”

芥川先生还亲自拜访了上文中所说的上海滩名角之一“绿牡丹”，而且绿牡丹还对芥川先生的夸奖用日语说了“谢谢”；但是，令人恶心的一幕发生了：“且说绿牡丹向旁边侧过身去，把在红底上绣着银线的漂亮衣袖向上一抖，遂用手指擤了一泡鼻涕，干净利落的摔在了地板上。”

关于在上海期间的就餐方面，芥川先生提到了几家著名的大饭馆，“小有天”、“一品香”、“杏花楼”等等。芥川先生感叹：“味觉以外的其他感觉与其说得到基本的满足，不如说处处受到冲击。”“特别有一次，波多野君在雅叙园请客，我问跑堂的厕所在哪里，他竟要我在厨房洗碗池下的水槽里方便。”“事实上，那里已有一个满身油污的厨师，率先为我认真地做了示范。”“这样的事，可真让人感觉为难啊。”

在《中国游记》的“江南游记”一篇中，芥川先生特别去祭奠了革命志士秋瑾之墓：“方才在秋瑾女士的墓前，当我看到红砖砌成的墓门时，我何止为西湖鸣不平，也为女士的英灵鸣不平。”“鉴湖女侠秋瑾女士留下了‘秋风秋雨愁杀人’的诗句，为革命献出了生命。而她的墓门竟然如此！真叫人伤心不已。”

在“长江游记”中，芥川先生写道：“现代中国有什么？政治、学问、经济、艺术，不是全在堕落吗？特别是，要说到艺术。嘉庆，道光以来，有一部可以引以自豪的作品吗？”“而且，国民不分老少，尽在讴歌太平。”“是的，在年轻的国民之中，也许出现了一点儿活力。然而事实却是，他们的呼声还缺少巨大的热情，以至于还不震撼全中国国民的心。我已经不爱中国。我即使想爱她也爱不成了。”“当目睹中国全国性的腐败之后，仍能爱中国的人，恐怕要么是颓唐至极沉迷于犬马声色之徒，要么是憧憬中国趣味的浅薄之人。”“唉，即便是中国人自己，只要还没有心灵昏聩，想必比起我一介游客，怕是更要嫌恶的吧。”

在“庐山（上）”一文中，芥川先生写起在“九江”上目睹的一个场景：“谁知从眼前的船篷里，却露出来一只丑恶可怕的屁股。而这屁股居然又大胆而（写到这里，请原谅我说粗话）从容不迫地向江中拉着粪便......”

在“北京日记抄”一文中，芥川先生写了他对中国著名文人辜鸿铭的印象：“他在大骂基督教，大骂共和政体，大骂机械万能之余，看到我穿了一身中山装，便说：‘不穿西服,令人钦佩。可惜还缺条辫子。’”“先生又为我论及段其瑞，论及吴佩孚，同时论及托尔斯泰（听说托尔斯泰曾给先生来过信）。”“论过来，论过去，先生可谓意气风发，眼光越发如炬，脸庞越发似蝙蝠。”“我有感于先生所论，问道：‘为何先生感慨于时事而不参与时事？’......于是先生便似有所恨地在粗纸上大书曰：‘老、老、老、老、老......’”

在告别辜鸿铭后，对于位芥川先生的朋友曾经握手曰：“紫禁城可不看，然而勿忘去见辜鸿铭”的中国著名文人，或曰文人代表吧。在离去后芥川先生深有意味的写道：“我回头看了一眼先生(指辜鸿铭)家的大门——心里思忖：请您幸勿见怪。我在感叹先生之老之前，首先赞美了我自身的幸福，因为我至今仍年轻，而且有为。”

在“北京日记抄”文章结尾，芥川先生写道：“紫禁城。这完全是一场噩梦，一场比北京的夜空还要巨大得多的噩梦。”

芥川龙之介先生来访中国，已近一个世纪。但我深信一点，先生在《中国游记》中所描述的一系列中国的丑恶现象，并未绝迹；不但没有绝迹，甚至在今天，有很多方面早已有过之而无不及。芥川先生说：“现代中国有什么？政治、学问、经济、艺术，不是全在堕落吗？特别是，要说到艺术。嘉庆，道光以来，有一部可以引以自豪的作品吗？”“而且，国民不分老少，尽在讴歌太平。”这段话，放到今天的中国，也绝不落后。

但可能很多中国人对芥川先生的这些言论，是无法容忍的，这就更恰巧折射出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可悲之处。芥川先生说“紫禁城。这完全是一场噩梦”；事实上，整个中国就是一场“噩梦”，这场“噩梦”历时太长太久。以至于，人们都忘记了自己生活在“噩梦”之中，从而甘之如饴的“国民不分老少，尽在讴歌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