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谭茅公路西行，穿过茅市镇迎客牌楼，油菜花便渐渐多了起来。一垄垄，一片片，如头帕腰带，似围巾肩帔，若床单地毯，在山顶头、土坡上、屋居旁、农田里，呈几何形错落分布。偶尔镶嵌的株株桃花李花，尽情地开放，在和熙的春光里散发着生命的光芒。
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去茅洞桥了。可这次与以往不同，恰逢阳春，且是要去拜访未曾谋面的“人文之眼”----斗山二塔。更有趣的是，陪同的好友中，有一位还是土生土长的斗山人。这让此行着实有莫名的激动和喜悦。
车行至斗山井冲村，路始逶迤，两旁茂密葱茏的林子，随山势起伏，柔肠百转。山色清丽空蒙，草木葳蕤鲜嫩，池塘星罗碧澄。半开车门，和暖的春风从面颊拂过，倏然递来清脆的鸟啼，温润，悠扬。当我凝视群峰拱峙白云纵岭，拾得“山路逶迤天际尽，云烟缥缈日光轻”这半句诗时，同事王珍生突然提醒我，已到他老家占禾村西头的楠木桥，也就是文魁塔的所在地。
文魁塔筑于清光绪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塔坐落在田埂的十字交汇点上，高约7米，共3层，寓意“三元及第”。上置宝葫芦为塔刹，葫芦，谐音“福禄”。塔呈六面棱柱形，每往上一层体积紧缩一圈。正面刻有“文魁”横额及“文章入化；翰墨流香”互文联。横额似一枚大印章，字体苍劲有力，既有羲之余韵，又有柳公遗风，应是名家神来之笔。塔铭上的字迹因风化而模糊，岁月已刻录斑驳的痕迹，流露出浓厚的历史积淀。
塔缘何名“文魁”？我百度证实了自己的理解：文魁，指文星和魁星，俗谓主文之星，道教中是主管天下文章的神仙，是历代读书人膜拜的神灵。茅洞桥，历代读书氛围浓厚，诸多名人慕名前来。唐代著名诗人司空曙曾经造访并会见故人，留下“茅洞玉声流暗水，衡山碧色映朝阳”的千古佳句。明末文臣儒将蒙圣功，生前隐于斗山，殁后葬于白木江（距文魁塔约6公里），据说大思想家王夫子曾冒雨至此寻访过他。由此，建塔以兴文运，一说是记念这些到访过茅洞桥的历史名人，希望当地人受之濡染，发扬更盛文风；二说是请神灵庇护读书人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文魁塔又因何筑于田垅之上？我想，它是一座文化塔，也应是一座风水塔。风水，自古以来在中国建筑文化中居于主导地位，塔的样式格调，尤其是方位，都得服从于风水。楠木桥地势边高边低，曾经频发水灾，稻田颗粒无收。有一天，一位道士恰巧经过，便向当地人建议在地势略低的一端筑塔，以补风水之不足。果然，自塔建成之后，很少发大水，即便是狂风骤雨，塔亦坚固若磐，且少有田舍被冲跨。传说是否当真，无须考证，但文魁塔立于溪旁桥畔，守着田地庄稼，与一次次风浪对峙，承载着镇水聚财、弥补风水的祈愿，足见筑塔人当初选址时，是在精察地理之上力补天工，追求建筑、自然与心理的和谐统一。当然，文魁塔和当地的情结远不止这些，还演绎着其他传奇的故事。尽管，有些说法带有迷信色彩，但文魁塔之于占禾，之于斗山，之于茅洞桥，乃至整个衡南，都有一定的默化和激励效用。
轻抚塔身栩栩如生的图雕，既为古人精湛的石刻艺术、超然的人文思想而叹服，更为先人期愿文运勃兴、耕读传家、瓜瓞绵绵而敬佩。放眼四顾，斗形的峰廓依偎绵延，或像骏马腾霄，或像青龙盘踞，或像天龟修行，将楠木桥的田畴院落环抱怀中。桥下潺潺的溪水，在春阳下银光闪闪，从塔的一侧缓缓绕过。倘若倦了坐下来与塔对望，冥冥中会感受到塔是有灵性的，就像一位满腹经伦的长者与你谈心，给你以智慧、启迪和美好生活的憧憬。可以想象，丰收之季，文魁塔就像稻浪中一柱桅樯，给庄稼人以希望；科考之时，亦像屋舍前一支巨笔，溪水为墨，田垅作纸，水稻着色，给读书人以信心。
时值已过中午一点，我们尚在塔的周围频频留影，丝毫未见倦意，就连珍生七岁不到的儿子也未嚷饿，乐着帮我们按镜头。当我想蹲下来细细辨识漫漶的塔铭时，珍生的父亲又来电催我们去吃中饭。到字纸塔，只好安排在饭后。
珍生的老家在占禾村大塘墈，一个如酒窝的偏僻山皂。一下车，大老远看到一位耄耋老人拿着大圈爆竹，在前坪等待。我们估摸着，应是他父亲。还未到坪沿，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就已响起，打破了山皂的寂静。饭前，他母亲摆出团盒，给每人冲了一碗糖泡金米冲蛋。我们都是乡里走出来的，深知这别样的礼遇，很惊诧很意外，想不到山皂里仍保留着这样的待客习俗，仿佛穿越至三十前的乡村，回到自己的童年。土鸡、拎豆腐、黄皮草鱼、胡葱煎蛋、素炒春笋……满桌子的土菜，一屋子的香味，但他父亲泯着湖子酒，仍反复地念叨：“冇菜噢，冇菜噢！”搀杂祁东口音的方言里，充溢着温润憨实的烟火气息。
路过一排排新居，抵达字纸塔，已是下午三点。字纸塔立于井冲村赤足坪，距文魁塔约三公里，依山而筑，面朝水口，前有古槐守望，后有苍松掩映。珍生说，依今日好天气，若清晨过来，定可见霞光塔影。我曾在福建平和九峰镇见过字纸塔，但从此塔记上得知，这座筑于清光绪丙子二年（公元1876年）的字纸塔，比那座还要早5年。塔有4层，意蕴“四方辐辏”，高约10米，远远望去像竹节钢鞭穿过松槐刺向天空。塔身干净，造型古朴，风格凝重，每层正面均有精美的浮雕，如“天官赐福”“魁星点斗”“二龙戏珠”“双凤朝阳”等，形象逼真，呼之欲出。首层焚化炉两旁“气冲云霄；光射斗牛”一联，句出王勃《滕王阁序》：“龙光射斗牛之墟”，以形容文字的强盛气势和磅礴力量。横额是“敬惜字纸”四字，表义是对文字的尊敬，实则对儒家文化的崇尚和力行。
说到敬惜字纸，我曾读过这方面的文字。早在宋代，人们就把汉字视为中华文化的结晶，社会上敬文惜文护文崇文习俗已蔚然成风。那时，有字的废纸不能随意丢弃、践踏，也不可糊窗封坛、擦拭物品或与其他废物混杂，而需丢入纸篓，积存后集中焚烧成灰。明清时期，还出现了敬惜字纸的劝善书。文载司马光喜读史书，家藏万卷，每次读时，从不直接用手拿，而是以特制的四方木板垫在下面承书，防渍污页。影片《春桃》中的主人公春桃，是在北平走街串巷捡字纸的女人，她背着一个大竹篓，每次到胡同口，搁下竹篓，后背心就赫然露出“敬惜字纸”的字样。可见，筑建字纸塔，也是引导人们敬字重教尚文。
据井冲村的一位老人讲，清末年间，每逢农历三月二十八（“文祖”仓颉的生日），当地文人墨客、私塾先生、各姓族长会组织人员敲锣打鼓，将篓筐里的废纸挑到字纸塔焚烧，末了清出灰尘，倒入栗江。他说，栗江入湘，湘江归海，海天终接，字纸会回到天上，回到文字神灵的身边。后来，这种习俗不知何时消逝。如今，塔虽安在，但那种塔内烟火袅袅、塔外人声鼎沸的场面只能去想象了。
午后的阳光仍然明艳，照耀在塔身，仿佛是塔炉里熊熊燃烧的字纸火透射出来的光芒，让整座塔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威严与生气，宛若一把闪亮的钥匙，打开一域文化之门。轻柔的风，似无形的手，抚着面颊，翻动我绵绵的思绪，不由得豪兴勃发，口占两联：“文魁可宰千秋事；字纸能容万顷耕”“斗山二塔兴千年墨运；茅洞一诗汇四海雄杰”。从风景上讲，斗山这两座塔不比大雁塔、雷峰塔等名塔，但从内涵来说，却不乏文蕴与灵气，许是它们给予的信仰，影响着衡南一隅的文运；许是它们让人懂得惜字勤读，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一直以来，人们对茅洞桥地域文化的殷殷仰视和津津乐道，是因这里的人爱读书勤读书会读书，是因那一串串气韵强大可家可国的名字：段华、段起、段彝廷、段沄、段復、段徽楷、甘耀学、甘继昆、全祖凯、熊尚鸿……他们，是茅洞桥的苍松立柏、文化标尺。还有，今日一同到访的我身边的茅洞桥人：知名作家、学者甘建华，湖南扶贫先进个人王珍生，曾分别远赴青海、西藏支边，在“西部之西”奉献青春，成为家族家乡的骄傲和荣光。尚记得，我在县二中读高中时，班里两个最会读书成绩最好的同学，就是茅洞桥人，后来分别考取博士后、博士，一个主政西南一方，一个成为西门子高工……他们，汇成茅洞桥地域文化洪流，映照着一座千年古镇、两座文化古塔飒爽站立的风姿。
沿途返回的路上，在盛赞一栋栋靓丽的洋房之余，我特别留意闪缀于灌木丛那白絮般的檵木花。恍惚中，它们是被春风翻碎的字纸片，在山头皂里微微颤动。
（本文原载《衡阳日报》2019年4月14日回雁副刊头条、《衡南情况》2019年第2期）
作者简介：陈学阳，衡南县近尾洲镇人，现供职于衡南县委组织部，系中华诗词学会、湖南诗歌学会、衡阳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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