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钢作品：二大爷的心事

一向欢乐的秀山屋场，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突然冷清了许多。人们很快发觉原来是二大爷不见了。二大爷走到哪里，哪里就热闹。人们于是三三两两议论开了。有的说二大爷可能到外地亲戚家做客去了，有的说可能年纪大生病住院去了，有的说早不久听说二大爷的崽壮壮与牛牛家人吵了一架，闹得很凶，快要打起来了。他们两家平常你来我往，相处关系还不错，这次彻底闹掰了。

牛牛的老母亲前不久去世了，二大爷几乎天天都要到牛牛母亲坟前去看看，甚至还备了香蜡纸烛、三牲等祭品到坟前供祭。开始牛牛还不觉得，认为二大爷是大好人，祭奠他母亲的不幸逝世，难能可贵。后来听到一些不三不四的杂言秽语，心里很不是味道。牛牛慢慢对二大爷的做法反感起来，甚至是愤怒，认为是对自已母亲最大的不尊，后人也感觉不光彩。别人会误认为他母亲生前与二大爷有什么不正当关系，为子孙后人蒙上阴影。牛牛扬言，二大爷若再去上坟，就对他不客气，要打残他。也有人打包票说，二大爷决不是那号坏人，要么里面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二大爷的儿子壮壮也多次劝自己的父亲，要他不要去上坟了。甚至骂他老不变，人家都死了，自己快要入土的人还想入非非。后人怎么抬得起头，怎好做人，再去坟头，断绝父子关系。二大爷对待别人的议论，以及牛牛、壮壮的指责，从不解释，只是流着眼泪不断地叹气，好像心里藏着很多秘密。又仿佛有很大的委屈，只是没有地方诉说，心事重重，默默地忍受着，克制着。

其实二大爷是个对爱情忠贞的老实人，待人真情友善。他生性开朗，虽然八十多岁了，背不驼，仍然保持一米八的个头，往人身边一站，谁都猜他六十来岁的样子。他只有小许的白头发，别人说他头发是染黑的，他总是笑着说，我才不干那个傻事呢！天生一双秀气的眼睛，眼角不仔细看还看不出鱼尾纹。宽大的额头油光闪亮，高直的鼻梁，大长厚的耳朵，眼睛视力也特别好，平常看书读报，不戴眼镜都能流利读出来。满口整齐完好的牙齿，白得可爱。尤其是有一副健康的身体，他常说从来不知道药是什么味，感冒看到他像看到鬼一样逃跑。

他讲话声音洪亮，没有高龄老人讲话的那些语言语音毛病变化的特质。他的五官特别匹配耐看，满面红光，神彩奕奕，是一个标准的老帅哥，满脸福相。据说年轻时，一惯扮演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和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在公社汇演时，被公社干部和宣传队相中，后来还当上了公社文艺宣传队队长。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搞其他娱乐活动，平常喜欢哼上几句老歌，尤其喜欢拉拉京胡二胡，唱几句京剧选段，和邻居老哥们下下象棋，喝喝茶，聊聊天。他还义务当上屋场保洁、保安员，经常提醒大家注意环境和饮食卫生，防火防盗，注意安全。他人缘很好，是本乡本土地道名人。他一天到晚乐哈哈的，走到哪里都要给他人带去欢乐。在他身上，从来看不出什么叫忧愁。几十年来，从未听人说他有男女私情不清不楚的事，是公认的忠厚正直、品德高尚的老人。

自从牛牛的母亲去世后，二大爷象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收敛了往日的笑容。这些一反常态诡异的举动，四邻八乡都看在眼里，就是猜不出这中间的秘密，只有二大爷自已心里才清楚。

二大爷面对周边村组和同屋场人舆论的压力，两个家庭的矛盾日趋加剧，他的心里也非常难受。过去邻里人尊重他、喜欢他，现在讨厌他，嫌弃他。过去玩得好的老年伙伴们，现在有时还躲着他。自已的崽媳孙都有些瞧不起他，进进出出冷眼相待。他感到寂寞孤独，有时背着别人，老泪纵横，偷偷流泪。他左思右想，找个机会把这些真相告诉他们，化掉矛盾，化掉误解。转念又想，万一他们不信，说我撒谎怎么办？左难右难难坏了这个昔日性格豪放、德高望重的二大爷。

这一夜二大爷碾转反侧，彻夜未眠。心想反正是这么回事了，还是告诉他们吧，信不信由他们。二大爷鼓起了千倍勇气，心想我也有这么大年纪了，迟早是那条路上的人，不如放手一搏，成败在此一举。

二大爷原来去上牛牛娘的坟，怕别人议论影响不好，躲着去。这次他倒是大大方方，拿着供品，第二天上午，故意让很多人看到他去给牛牛的母亲上坟。他刚摆好祭品时，不知是谁告诉了壮壮和牛牛，他们同时出现在了坟山上。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制止二大爷的做法。看热闹的人也来了不少，大部分都想看个究竟弄个明白。

二大爷在壮壮、牛牛两双严厉眼神和苛刻的语言逼迫下，说出了事实真相。二大爷未曾开口先流泪，泣不成声地说：那年壮壮妈生下壮壮的第三天就突发大病，流血不止，来不及抢救就去世了。医生说是产后大出血，不及时抢救医治，危及生命，十有九死。刚帮孩子起好名字，叫壮壮，希望今后身体健壮，为家里多赚工分，养家糊口。可怜壮壮她娘就这样走了，留下我和生下只有三天的壮壮。

苦命的壮壮一天到晚哭着不停，瘦得皮包骨头，后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非常害怕又失去壮壮，他是我的命根子。那天我把壮壮抱在手里，开始他动了几下，哭闹了几声，不久不哭了也不动了。我喊天不应，叫地无门，觉得大事不好，急得也大哭了起来。就在这十分危急关头，牛牛的父亲知道了，回到家里将这件事告诉了牛牛妈妈。当时牛牛生下才个把月，正在吃奶，于是牛牛的妈妈立即挤了一杯奶，由牛牛爸爸跑步送过来，用小汤匙喂给壮壮吃。开始壮壮无法张口喂不下，经过反复喂，壮壮吃下了奶，哭起来了，动起来了，就这样壮壮被救活了。后来，每天都由牛牛父亲送一杯奶过来给壮壮吃。有时将壮壮抱过去，让牛牛与壮壮同时吃奶，这样从无间断。壮壮的生命是牛牛妈给的呀！壮壮听到这里时，一下扑到了牛牛娘的坟上嚎啕大哭起来，是那样撕心裂肺。

二大爷抹了一下泪水，声音低沉接着说：壮壮四岁的时候，牛牛的父亲在双抢时，因中午太阳毒辣，气温特别高，突然倒在田里。劳累了一个上午，连中饭都冒吃，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暴病去世了，留下了牛牛母子二人。那时靠赚工分吃饭，家里没有主要劳动力，一年下来赚不了好多工分，分粮食自然很少。牛牛又是长身体时期，牛牛妈经常以泪洗面，瘦骨伶仃。又过去了两年，也就是壮壮牛牛六岁那年，我当上了生产队长。我提议大家讨论，同意牛牛母子列为特困户给予适当补贴。为了感恩牛牛母亲救壮壮一命，我暗地里经常送一些红薯、高粱、小麦等副粮给牛牛家，有时也送点大米，让牛牛母子俩吃饱一点，让牛牛长壮实一点，让牛牛的娘正常出工，多赚点工分，多分点粮食。

记得有一天晚上，天下大雨，雷鸣闪电，牛牛突发重病，全身抽搐，皮肤发紫，眼睛翻白，十分危急。我知道后，立马背起牛牛去医院，一口气走了七里多路。医院都关门了，好容易喊来医生进行急救。医生说，迟到五分钟都救不活了。三天后牛牛出院了，那样的危急关头，谁看到都会这样做，何况我是队长。

再后来年复一年你们长大了，成家了，我们也就老了，成了现在的样子。先想让壮壮慢慢感恩你母亲，没想到你娘就这样走了。这些事我从来没与任何人说过，只有牛牛父母知道。今天告诉了你们，这就是我要来看看牛牛娘的坟墓的根由。我是灯火之命的人啦，离开也只是早晚的事，没有必要骗你们，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给你妈上坟这事，不像别人猜想那样邪乎，天地可鉴。

说到这里时，二大爷揩干了眼泪，显得轻松了许多。牛牛听到这里立即跪在二大爷面前，大声呼喊，你比我的亲爸还亲，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没有你背我看医生，就没有我牛牛的今天。请允许我叫你一声爸。"爸"！这一声惊天动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唤醒了许多沉睡的人。牛牛扶起了跪在坟前的壮壮。当着众人面宣布，壮壮是我的弟弟，二大爷就是我的父亲，每个月的前半个月接二大爷到我家吃住，让我们兄弟共同孝敬这位唯一的亲人。每年清明节我们兄弟同去祭扫已故的一个父亲和两个母亲。这时牛牛、壮壮扑到二大爷怀里，三人抱作一团，痛哭了好久才停下来。

听到这里，同屋场和外面看热闹的人明白了原由，不少人也感动得哭了。有一个中年男人说，怪不得二大爷健康高寿，原来做了这么多好事。积德行善，终有福报。

美丽的秀山屋场，又回到欢乐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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