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城址今何在？

杨蕤

永乐之战不仅是北宋历史上一场著名战争，同时也是陕北区域史上重要事件，这一事件的发生地即永乐城址到底在哪里？史学界尚无定论。《宋史》载：“永乐小川筑新城，距故银州二十五里”。从横山党岔到榆林上盐湾一带大致有五六处宋代遗迹：上盐湾南寨洼村东的南寨洼寨址、上盐湾铁炉峁村东北的铁炉峁寨址、上盐湾村东的上盐湾城址、镇川镇的啰兀故城、上盐湾碎金驿村东的碎金驿窑址、党岔镇王家洼村的石峁山城址等。此外，在米脂县马湖峪发现有古代烽燧遗址。永乐城址何在？有许多历史谜团需要我们去解开。历史留在陕北大地上的印迹值得我们去追寻……

公元1067年，年仅20岁的宋神宗即位，他一改前朝对西夏妥协让步的政策，施行重拳出击的策略以振大宋国威。神宗继位当年就派边臣种谔攻取了西夏在无定河上的重镇绥州，揭开了新一轮宋夏疆土之争的序幕。绥州失守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西夏在2000多里的宋夏边界线上不断侵扰，双方互有得失。西夏再次攻取啰兀城后，提出划界停战的建议，宋夏双方获得了短暂的和平。然而，一则来自边关的消息却打破了这份平静。元丰四年，北宋泾原经略使卢秉向朝廷禀报西夏国内政局出了大事，说是国主秉常遇刺身亡（实际上是被其母梁氏所囚禁）。这一错误信息极大地激发了北宋君臣大举进攻西夏、恢复王土的强烈愿望，都认为秉常被弑是消灭西夏的天赐良机。例如种谔就提出这是消灭西夏的绝好机会，如果西夏为大宋所有，北方劲敌契丹也就构不成大的威胁。这些言论与宋神宗光复汉唐故土的远大理想不谋而合，于是就有了元丰四年五路伐夏的战役：北宋分别从今山西、陕北、陇东、宁夏南部地区以及甘南、兰州等五个方向对西夏进行包抄，企图一举歼灭西夏政权。五路伐夏也取得了一些积极的战果，例如宋军沿着无定河而上，收复了银州、石州、夏州、宥州等西夏州郡，疆土大大向北扩展。为了进一步巩固五路伐夏的战果，控扼整个横山地区，即今横亘于定边、靖边、横山等县的白于山地区，北宋权臣徐禧、沈括等建议在今横山县党岔镇之东南再兴筑永乐城，并以此为据点，实现收复横山地区（白于山）的宏伟愿望。公元1082年秋天，北宋和西夏在永乐城进行了一场决斗，宋军大败，损失惨重。永乐之战后，北宋朝野极为震惊，史书记载宋神宗听到永乐惨败的消息后“涕泣悲愤，为之不食。早朝，对辅臣恸哭”。这就是永乐城及永乐之战的基本历史脉络。永乐之战不仅是北宋历史上一场著名战争，同时也是陕北区域史上重要事件，因此很有必要探究和梳理这一事件的发生地即永乐城址到底在哪里的问题。

关于永乐城的道里问题：《宋史》卷162《地理志》“银州”条下确载：“银川郡。领儒林、抚宁、真乡、开光四县。五代以来为西夏所有，熙宁三年收复，寻弃不用。元丰四年收复。五年，即永乐小川筑新城，距故银州二十五里，前据银州大川，赐名银川砦，旋被西人陷没。”其实这段文献中，对永乐城的具体位置交代得已较为清楚了：距离故银州25里。这里的故银州就是今天横山县党岔镇的银州古城。需要指出的是，宋代的长度单位“里”与现在的“里”略有不同。根据中山大学梁方仲等先生的研究，宋代一尺相当于现在的31.2厘米，略小于现在的一尺。以此推测宋代的25里大致介于今天的20—25里之间。也就是说，永乐城址距离今天的党岔银州城址的距离为20—25里。这是推定永乐城址的第一个因素。

关于永乐城的地形地貌问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29记载了徐禧对永乐城址的描述：“地形险固，三面阻崖，表里山河，气象万千。”“永乐城依山无水，下濒无定河”。这就表明永乐城地势险要，应该处于无定河边的山地或山崖之上。

关于永乐城与无定河的位置关系问题：《宋史》及《续资治通鉴长编》等文献提供了三条重要信息：一是徐禧登上永乐城，向西查看西夏军队情况（“禧登城西望，不见其际，宋军始惧”）；二是西夏军队从今榆溪河方向而来，并驻扎于永乐城旁边，在无定河西边布阵（“敌骑寻自明堂川入，驻寨城侧，与夏州烽台相对，置阵无定河西，觇望官军”）；三是西夏的骑兵精锐部队“铁鹞子”是从无定河对岸渡河发起冲锋的（“夏人纵铁骑渡河，或曰：此号'铁鹞子’，当其半济击之，乃可有逞，得地则其锋不可当也”）。我们先推定永乐城址在无定河东边或北边，这就意味着西夏军队从榆溪河方向渡过无定河安营扎寨，并再次渡过无定河围攻永乐城。这样的军事战略显然有悖于常理。实际上，西夏调集了30万大军进攻永乐城，大部队从榆溪河方向渡过无定河驻扎，另一支精锐部队则渡过榆溪河在永乐城对岸等待时机，因为文献讲得很清楚，进攻的时候仅仅是西夏的“铁鹞子”渡河发起冲击的。这样，西夏从无定河两侧完成对永乐城的包围之势。至于徐禧向西查看的问题，实际上，我们观察这一带无定河的流向就清楚了。从横山党岔到上盐湾段的无定河基本呈东西流向，上盐湾以下段则呈南北流向。如果永乐城处于党岔到上盐湾无定河段的南侧，西夏军队从榆溪河方向进入，宋军指挥官徐禧当然是向西查看西夏军队的动向了。最后，从军事战略布局的角度看，宋军也不可能将永乐城址修筑在无定河北侧或东侧，因为永乐城是宋朝企图收复整个横山地区（白于山）的前沿阵地，其后勤补给主要依靠米脂、绥德两寨，并与永乐城连接成一体的战略布局关系。在永乐城之战中，朝廷屡次向米脂、绥德下达支援永乐城的诏令也佐证了这一点，只是由于北宋官员们相互猜疑不能配合而未取得良好的效果。同时看到，在无定河北侧，宋军的防备十分空虚，并且是西夏军队容易侵扰的地区，北宋的军事指挥官们不至于无知到放弃无定河这道屏障而将城址修筑在容易被敌人攻击的地方。因此，无论是文献记载，还是从战争实际考虑，永乐城址处于无定河北侧或东侧都是讲不通的。

关于永乐城的筑城情况：在一定意义上讲，永乐城是一项未完工的“半拉子”工程，这一点可以从修筑工期上明显地体现出来：工程是从元丰五年八月二十五开始，九月六日竣工，历时十四天便匆匆完工。值得玩味的是，完工第二天西夏就派人前来“骚扰”，八日北宋皇帝赐名“银川寨”，九日西夏大军赶到，拉开永乐城之战的序幕。如此“紧凑”的日程，不仅需要北宋方面的科学规划，同时还需要西夏方面的“密切配合”。按照徐禧和沈括等北宋权臣的规划，要在横山山脉的东部修筑一系列城寨，永乐城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谁料规划赶不上变化，当西夏方面听闻北宋修筑永乐城的消息后，调兵遣将，准备与北宋一决。在这种情况下，永乐城只得草草竣工，以应对西夏大军来犯的严峻形势。虽然永乐城修筑工期短，但宋朝还是花了本钱的，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29记载，为了修筑永乐城，宋朝“赐陕西转运司银、绢各二十万，钱钞二十万。时计议边事所又乞钱百万缗，共四千人，生熟铁五万斤，牛马皮万张，车二千乘，义勇、保甲万人，递马百匹”。可见至少有四千人参与了永乐城的修筑，可以想象当时浩浩荡荡的情景。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文献记载永乐城“初兴版筑”。版筑即是用两板相夹，填泥其中，以杵捣实成墙。因此，永乐城一定是有城墙的，这也是寻找永乐城的关键点。

综合以上内容，可将永乐城的特征归结为四点：一是处于地势险要的位置，二是距离今银州城址20—25里，三是处于无定河南侧或西侧，四是具有一定的建筑规模，并有城墙。依照这四点来寻找永乐城城址，才会符合文献记载和历史事实。

根据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的结果和《中国文物地图集》公布的资料，从横山党岔到榆林上盐湾一带大致有五六处宋代遗迹：上盐湾南寨洼村东的南寨洼寨址、上盐湾铁炉峁村东北的铁炉峁寨址、上盐湾村东的上盐湾城址、镇川镇的啰兀故城、上盐湾碎金驿村东的碎金驿窑址、党岔镇王家洼村的石峁山城址等，此外，在米脂县马湖峪发现有古代烽燧遗址，但在《中国文物地图集》中并未收录。上述中四处遗址分布在无定河北岸或东岸，三处遗址分布于无定河南岸或西岸，根据永乐城址的形制和位置特征，似乎党岔镇王家洼村的石峁山城址更符合永乐城的特征。一是该古城依山势而建，面临无定河，东、西、南为崖壁或深沟大壑，地势险要；二是石峁山城址距离银州古城20里左右，处于文献记载的20—25里的区间内；三是该古城处于无定河南岸；四是具有一定规模。该古城平面呈不规则形，由南城、北城和腰城三部分组成，腰城直达山根，向下延伸，整个遗址面积达上万平方米。东、西、南、北均发现有城垣遗迹，分别长250米、280米、200米、300米，并发现有残存的角楼台和马面各一座（参见《中国文物地图集》）。该古城地面遍布砖瓦瓷片，从一些断层上可以观察到较厚的建筑物堆积，从地面捡到的宋代耀州窑瓷片等信息判断，石峁山城址无疑属于宋代城址。当然，石峁山城址还有一些方面与文献记载具有高度的吻合度，例如文献记载永乐城靠水寨取水，以解决饮水问题。现在石峁山城址西尚有三眼泉水，水量较大。推测永乐城的水寨即在城址的西部，不远处即为西夏大军驻扎的地方，故能顺利攻下水寨。再如，今天我们站在石峁山古城上，能够想象当年西夏大军从党岔、鱼河方向而来，与徐禧“向西查看”的史实可以对应。

概言之，笔者认为，今横山县党岔镇王家洼村的石峁山城址就是永乐城址，不过还有三点需要说明和澄清：

第一、今人根据《宋史徐禧传》中“筑寨堡各六”的记载，认为永乐城应该有六寨六堡的城堡群，笔者觉得是对文献的误读。“六寨六堡”最早是徐禧与沈括等人在横山地区的一项军事规划，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29中有明确记载：“已与沈括等定议：自永乐埭、声塔平、移市、石堡、乌延至长城领置六寨，自背罔川、良乜、孟乜、罗韦、啰泊川、布娘堡置六堡。寨之大者，城围九百步；小者，五百步。一寨用工略十三万余。堡之大者堡城围二百步，小者百步。”从这些地名看，六寨六堡的分布范围远远超出了永乐城址及其邻近地区，例如乌延城和长城岭在今天靖边县的南部地区。沈括等人试图通过在横山山脉东部修筑城寨的办法达到控制整个横山地区的目的，可惜这个计划因为永乐之役的惨败而落空。今天有人试图在永乐城周边寻找到六寨六堡共十二个城寨，应该是不可能的。

第二、一些文章和研究成果中提到永乐之战共有20万北宋军队参战，并且是全军覆亡，其实这也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30记载：“永乐城陷，蕃汉官二百三十人、兵万二千三百余人皆没。”又沈括谓徐禧曰：“吾众才三万，贼杂集之兵数十万，岂易当也？不如委永乐以困之。”《宋史》中关于永乐城的伤亡数字也是三万人。以此推测，永乐之战宋军的伤亡数字有2—3万人之间，没有20万人那么多。即便有2—3万人的伤亡数字，也不能认定为全军覆没，因为宋神宗死后，西夏还归还了100多人的永乐之战俘虏。永乐之战后，北宋朝廷无法知晓一些将官的死活，但统统给了这些家属优抚和待遇。

第三、就永乐城址的地望问题，目前存在三种观点，上盐湾说、马湖峪说和王家洼说。如何理解石峁山城址与周边宋代遗址的关系？我们应当看到，今石峁山城址一带曾是北宋和西夏反复争夺的疆界地区，这里又是通往北宋河东地区的重要通道，北宋在此修筑堡寨，驻兵防守，形成一套较为完备的防御体系，在此留下窖藏、窑址、烽火台等遗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陕北地区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有许多历史谜团需要我们去解开，但史学研究的精髓是求真，我们要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去阐释历史问题。不管永乐城址在哪里，它都是我们陕北大地上的历史印迹，我们有理由保护好它、利用好它。今年暑假，笔者去石峁山城址考察，发现当地村民在修路时完全损毁了南城墙，令人十分惋惜和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