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玉祥
陆羽、李季卿相遇江南品茶评水事，唐、宋版本殊多，情节各异，困惑茶学界一千多年。
——唐人封演《封氏闻见录》称，御使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至临淮品茶，常伯雄著黄被衫乌纱帽，手执茶器，口诵茶名，区分指点，左右刮目。李公饮两杯而止。到江外，复请陆羽煮茶。羽身衣野服，随茶具而入，如伯雄故事。李公心鄙之。茶毕，命奴子取钱三十文，酬煎茶博士。鸿渐游江介，通狎胜流，及此羞愧，复著《毁茶论》。
——唐诗人张又新著的《煎茶水记》称，李季卿“素熟陆名，有倾盖之欢”。李曰“陆君善茶，盖天下闻。杨子江南零水又殊绝。今者二妙千载一遇，何旷之乎？”令军士诣南零取水。俄水至。陆以勺扬水曰：“江则江矣，非南零者似临岸者。”倾诸盆至半，陆又以勺扬之曰：“自此南零者矣！”军士大骇，承认舟水荡泼半，以岸水增之……随后，李问陆经历之水优劣。陆曰：“楚水第一，晋水最下”。李命口占而次第之。唐诗中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为世人传颂的诗人温庭筠所著《采茶录》也记此事，与张又新说一致。北宋年编的《太平广记》也有与张、温相同记载。
陆、李江南品茶评水一见如故，“有倾盖之欢”；不会“心鄙而羞之”。
封演其人、常伯雄之流不见经传。《封氏闻见录》采集市井传闻，只能算一家之言。
张又新事见《唐才子传》，为元和九年状元，举博学宏词科第一、解元第一，人称“张三头”；文彩风流，喜嗜茶，崇敬陆羽，常“恨在陆羽后”。犹爱康王谷泉水，有《谢庐山僧寄谷帘水》诗：“迢递康王谷，尘埃陆羽仙。何当结茅屋，长在水帘前。”生平因谄事过宰相李逢吉，恃才浪漫放纵，追爱美色而被人诟病。欧阳修鄙其为人，弃《煎茶水记》不录。
温庭筠史载也行为不检，出入秦楼楚馆，被当时士大夫所不齿。其文也被欧阳文忠公忽视。
李季卿何许人也？不少茶学专家为陆羽“受辱”事抱屈，大骂李季卿为“庸吏”，甚至杜撰陆羽“将三十文弃之于街”“拂袖而去”的续貂轶事……窃以为，季卿先生地下有知，一定会鸣冤九泉。
翻阅《旧唐书》《全唐文》《资治通鉴》，广德初（763年）代宗即位，因不甘心受制于太监、权臣，先后剪除了李辅国、鱼朝恩兵权，扫除宫掖之患；后又抓捕贪赃纳贿的宰相元载及其党羽。为收揽人心，抚慰（考察）地方官员，特派正直御使李季卿巡慰江淮财赋漕粮重区。
史载李季卿出身于饱受政治迫害的家庭。曾祖承乾原为李世民太子，因遭毁被废圈禁；祖父象官也被武则天贬黜；父亲李适之天宝年间一度任为左相，后遭奸相李林甫构陷，贬为宜春太守，随之被逼在任所“仰药而死”。李季卿在逆境中发愤苦读，“弱冠举明经，颇工文词，应制举登博学宏词科”，先后任京兆府县尉、中书舍人、京兆少尹、吏部侍郎兼御使大夫。
这位来自社会底层，知晓民间疾苦，凭才华迁升的御使，《旧唐书》载其广德二年（764）“奉使河南江淮宣慰，振拔幽滞，进用忠廉，时人称之。”由此深得代宗信任，命为“散骑常侍”。传评“季卿有宇量，性识博达，善与人交，襟怀豁如，其在朝以进贤为务，士以此多之。”陆羽诗友朱巨川就是李季卿宣慰江南时被荐授为兵曹参军。
李季卿知人识人，与文人友善。与陆羽品茶，应合张又新《煎茶水记》、温庭筠《采茶录》所记，是“李素熟陆名，有倾盖之欢”。不可能如野史传闻封氏所记的“心鄙之”，而发生“羞辱”事件。
即便如封氏所说，身为巡慰江淮的御使在民间旅途喝茶后“取三十文酬茶博士”（即三十枚铜钱，约合今天六、七元人民币）也属正人君子之常态，何谓羞辱？据传毛主席、周总理喝百姓茶也是掏钱付款。古今仁人雅士性怀大率如此。
欧阳修编《陆羽传》，史料取舍因人废言有失公允。
宋人爱重编史书。政治上守旧，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欧阳修主持修撰的《新唐书·陆羽传》在史料考证取舍上是带有偏见的。他认为张又新人品低劣，“南零品水”的记述“妄诞”“离奇”而弃之不用；偏取《封氏闻见录》野史传闻，称李季卿赏识常伯雄茶礼，“伯雄执器前，季卿为再举杯”；至江南品鉴陆羽煮茶时，“季卿不为礼，羽愧之，更著《毁茶论》”。
对《陆文学自传》中陆羽带调侃自毁自贬谦称的“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欧氏也信当为真入传，认定陆羽“貌侻陋，口吃而辩”。欧阳修为宋代文壇领袖，此论一入《新唐书》仿佛铁定。茶学界千余年来捧作圣旨，至今一些专家据此误解陆羽与李季卿论而复论，总道不明究竟。
唐代典籍《国史补》《因话录》《大唐传载》所记《陆鸿渐传》均无“李季卿羞辱陆羽”事，均称陆羽“聪俊多闻，学赡词逸，诙谐善辩”，不见“貌陋口吃”之异说。诚如欧氏所言，如此形象之陆羽何能周旋于公卿、御使、太守、诗人、方外僧道间？唐德宗朝任江西观察使判官、太常博士、中书舍人的诗人权德舆诗文称陆羽“词艺绝卓，为当时闻人。凡所至之邦，必千骑郊劳，五浆先馈。”，与友人离别是“新知折柳赠，旧侣乘篮送”便是明证。
陆羽与李季卿“南零品水”称庐山康王谷帘泉第一、吴锡惠山泉为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共二十处。千百年来已为各代文人雅士所推崇，也为品茶鉴水专家、普世茶人所公认。青山有幸留胜迹，传载至今，已成驰名国内外休闲旅游饮茶胜地，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当然，欧阳文忠公也不是死硬偏见到底，经多年游历后，终究觉悟了。所著《浮槎山水记》承认：“（张）又新妄狂险谲，其言难信，颇疑非羽之说。及对浮槎山水，然后益知羽为知水者。”可惜《新唐书·陆羽传》已成国史不能改写了。
《毁茶论》是谴责官商盘剥，为茶农请命的愤世之作。
遗佚千年的《毁茶论》，目存《茶书总目提要》。搜寻茫茫书海，片语只言，观其大略。分析其文时代背景、内容，不会是代宗广德年间（764年）社会现实，应是皇室“贡茶”逐年倍增（广德年360斤，建中年间贡900斤，后逐年递增至18408斤），又“税天下茶、漆、竹木，十取一”（建中年“岁得钱四十万贯，后增为五十至八十万贯”），引起民怨沸腾的德宗建中年间（780后）之社会现状。君不见《毁茶论》悲愤陈词之控诉，绝非为个人恩怨。
——毁瑞草媚权贵成崇世物，“茶之为数也小，其为崇也巨，纵横万里，流毒宇内”，“何以言毁？毁其媚于权贵。”
——悲茶农求世生存谋食艰辛，“胼手胝足之农夫，缘朽藤，临深渊，置虎狼蛇虺不顾，安危生死度外”，“冒九死一生之举，仅为撷茗尔！撷之何为？易谷疗饥耳！”（按：“十日王程路四千，到时须及清明宴”。官府催逼造“急程茶”，顾诸茶农不堪重负。读湖州刺使袁高建中二年（781）写的《茶山诗》：“扪葛上欹壁，蓬头入荒榛。终日不盈掬，手足皆鳞皴。悲哀遍空山……”与陆羽文同一辙。笔者曾考察长兴顾诸山、明月峡阳崖阴岭间紫笋茶园，沿高山峻岭跋涉，乱石参差，山径崎岖。春寒料峭中，茶农来回进山采摘，确属不易！）
——恨豪绅巨商盘剥暴利，“茶之为利也巨，巨在豪绅巨贾；于芸芸草民何有哉？”
——斥官场污吏如蝗掠夺鲸吞，“无知黄口，胸乏点墨”“只须茶杯在握，便招摇过市，附于风雅”“俨然孔圣再世，三闾复生，跻生太庙，乐享三牲；巧取豪夺，豪饮鲸吞”“如蝗蔓延也，瘠壤安得稼穑？”
——痛皇室专制昏愦不明。“茶之为祸，祸在轻君子重小人。哺就夜郎君臣父子并中山狼耶”“夺民之利，夺民之食，夺民之命”“公理沉沦”“天堂安在？”“地狱门敞”“九泉充斥呻吟矣！”
千年前的陆处士，身置茶山，察解民情，洞彻茶产业背后的世道不公，深知“贡茶”采制带来的负面影响，所以“知之深，恨之切”，诚“怦然顿悟第一人！”
这篇讨伐社会弊政、分配不公的《毁茶论》如檄文振聋发愦于中华大地一千余年！封建御用文人惧“文字狱”必然要删去；历代封建统治者也绝不会允许传世。这才是《毁茶论》成佚文、遭曲解的真正原因。
初稿于2014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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