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行记三：鲁迅、滕野先生和东北大学

吃饱喝足了，步子刚迈出小小的牛舌屋门，借着清酒的后劲，猛然觉得外面这温度刚好适合一次雪地里的行走。仙台城与东北大学是我们的下一站。

仙台城座落在一块地势相对隆起的山坡上。白雪映衬着最富日本特色清雅至极的仙台古城址，一切如同置身虚幻的仙境。雪地里少有人足迹，这是游客极少光顾的缘故。所以女儿蹲在雪地里划字的动作都必然浓缩在手机的图册里，宁静，自然，万籁俱寂。路边的小湖已经冰封，几枝含苞的红梅斜叉卧视着盐白的湖面，冷艳袭人。仙台科技馆门前的标志性建筑孤零地耸立在冰天雪地里，看科技馆并不是此行的目的。再转道前行，这座仙台城陆续体现出中国味道——鲁迅先生的图像总是出现在这座城市也许让你不经意的地方。雕像，介绍，博物馆陈列，再加上即将前往的鲁迅母校——日本东北大学，你会发现鲁迅对于这座城市的意义。仙台人对鲁迅的尊重是持久的浓烈的，从来不会因为中日关系的冷热而有变化，从厚重的纪念馆到俨然成为东北大学精神支柱的广场包含鲁迅先生在内的塑像群，日本将学术同政治分得很清；仙台也绝不是座庸俗的城市，比如他更不会为了取悦中国游客而临时对鲁迅先生的价值作刻意宣传。无论世道如何，鲁迅都在座城市待过，这位中途毅然回国从文的中国近代重量级人物曾在这里认真地学过解剖学。仙台人似乎很以鲁迅先生为自豪，但你也看不出仙台人为这种自豪而附加某些火候。

与东京相比，仙台显示出广阔幽静，屋舍低矮。东北大学与东京早稻田大学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风格：教学与行政楼宽畅分布，校园里随处可见残雪压枝的雪松、针松。鲁迅先生的塑像也与东北大学的先贤一起散落在校园的草坪上。

一路陪同我们的小范同学就是东北大学二年级学生。她先是带我们参观了一座教学主楼的大堂。他们去小解的时候，我正好仔细观看大堂里墙壁上醒目的优秀学生奖学金学生名单。东北大学也是一座国际化的知名大学，奖励栏目里偶尔出现英美人的名字，还有许多中国人的名字。

诸位如果参观过复旦校史馆的话，也就大致了解我参观的东北大学鲁迅纪念馆：与复旦校史馆面积大致，也是座二层小楼，设计上也以精致著称。顺楼道拾级而上，鲁迅先生的介绍悉数陈列眼前。鲁迅先生的当年录取通知书，清政府要员写的推荐信，鲁迅先生在医学部的各科成绩单——就所列成绩来看，鲁迅先生并不是像国内某些人谣传的那样“成绩不行再转行”，鲁迅先生的平均成绩在六七十分左右，没有挂科的。最好的专业科成绩折合也有八十几分，整体中上水平。

中国人春节期间日本行，通常被看成购物行，爱国派嘲笑这批马桶盖，电饭煲不假思索购买的中国游客。为了证明自己与此行前标榜的文化之旅吻合，从内心而言我确实想把东北大学关于鲁迅的点滴看个够。当然也包括藤野先生。

鲁迅先生的诸多文章入幼小教育课本，很多时候对孩子来说是种煎熬。汉语在发展，六七十年前的鲁迅先生对于汉语词汇的某些用法甚至于某些文法用现代汉语规范要求解释几乎是行不通的。《藤野先生》无疑是其中最让人感伤的一篇文章。在我的童年，藤野先生这篇文章已将仙台塑造成一个意境极美的小地方，在中国人极度反感这个邻国甚至时不是轻蔑地喊声“哦，小日本”的口气里，藤野严九郎先生俨然是这个国度里极少数不让中国人生气的日本人。尽管他的名字里也有“野”字。中国几十年抗日剧里，日本最后一个被击毙或者剖腹自杀的日本小头头通常名字是“小野”“吉野”。野蛮成性，无恶不作。

鲁迅在东北大学的一切与藤野先生紧密联系在一起。藤野先生的教学日志，教室图片，鲁迅当年坐第几排，以及这位先生的去世年月均在这里清晰找到。当然也有鲁迅先生中途退学的申请书和准许函，以及学费交纳和退回的记录。（学费是当时民国政府支付部分）文学作品的力量是永恒的。童年时的我读这篇文章时大脑中曾无数次呈现出奢望的想像，看仙台，瞻望藤野先生在这所学校里的人生轨迹。这些想像甚至超越了文章中被人挖掘的政治和国家意义，比如“拯救中国人的灵魂比医治中国的身体创伤更迫切”。我感恩我的愿望能够在三十多年后实现，而且是一家三口专程为文学中的一句话而作跨洋过海式寻找。

仙台城又称青叶城，日本江户时代由伊达政宗建造，至今有五六百年历史。在仙台古城遗址上建造了护国神社，两边古木参天，东方园林式的陵园设计，积雪融化处渐露出精致的红墙琉璃黛瓦。站在高高的山陵之上可以远眺太平洋。这里幽静安详，但林立的伊达家族牌坊还是让人感觉有点阴沉。除了可以了解些伊达之外家族，这里不算特别景点，但要收取不菲价格的门票。这个园区行人稀少，再加上日落西山，气温骤然下降厉害，于是大家相互催促加快了沿路返回的步伐。

晚饭想在周边找个有美食的地方聚聚，主要是感谢小范同学一天的辛苦。小范同学面露难色说，校区附近真的餐饮很少，不如就去他们学校用餐吧。我很快接受了这个建议，在东京早稻田、在仙台东北大学，能够像学生一样静静享受校园餐饮也是件值得记忆的事情。

晚餐简单可口。仙台内部也有地铁，其中有个站台还就设置在东北大学校园里。日本东北也是个地震频繁的地区，因而这里的楼房都不高，东北大学亦是如此，校舍，教学楼，礼堂一律宽松棋布于宽广的校园。黄昏下的校园操场上，几个学生在打篮球，篮球场边上停放着一排排单车。拿起相机拍摄此时的景色，若不是几处显示牌上的日文元素，几与国内学校某处景色一致。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此景究竟可以对应哪所学校哪个具体角落。

依依不舍挥别小范同学。小范生在上海与我女儿在复旦附中同班三年。相比东京，仙台难用繁华形容，周围没有什么娱乐休闲的设施，也不是游客当季云集之地。从这里往返上海的航班一周也只有一班。三天后，我们一家就将东京过中国的春节，而她依然要在仙台坚守，等待下月初二从仙台飞往上海的航班。现在孩子多是独生子女，我完全能体会一个九零后女生包括我的女儿在内，在相对富裕的物质年代，依然褒有进取之心，甘受他乡的孤寂，对家的思念全部浓缩在刻苦学习当中。小范是学机械工程的，我曾经在路上与她闲聊比如想不想家。她说，想啊，刚来时想疯了，但没有办法，刚来时有几个晚上在被窝时偷偷流泪。但没有退路，第二天还得上学。东北大学的学费生活费其实不算高，小范同学除了在学校各科都取得优异成绩之外，还设法找了一份业余兼职。牛舌店打零工就是其中之一。她说一来可以挣点零花钱，二来可以融入日本社会，毕竟业余时间都要打发。小范应该在日本还要呆好几年，她还要考研究生的，有意在东北大学继续深造。祝福这孩子。

回到住宿的地方。也感受到距离东京圈越远住宿的环境越好，套间配置，终于可以一人一床了，每个人能美美睡上一觉。

回顾至此的行程，一切遂意。来到日本数日，由于避开了旅游季，加上我此前声明此行只适意与文学意境的地方去观察思路，设想的所有期待都已达到。在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遇到的每一个陌生人，在校园食堂里吃的每一个小寿司，都会让你舒服。今晚还将是唯一一次不需要操心明早早餐的一宿。东京住宿那几天，我们都是在夜晚返回宾馆前在超市里买好第二早上的牛奶面包和水果。女儿说，这一晚上含早餐，而且日本的早餐出人意料的丰盛，大家放开吃就行。

早餐是西式结合日本料理，果然丰盛无比。餐厅前的服务生笑容可掬，礼仪之丰富到位让人都不好意思放开吃。中国尚礼多人不怪，但这种全世界最标准化的笑容你确实没有理由去怀疑他的真诚。

早餐用好，从容地赶九点从仙台出发的山间小火车去日本松岛——一个中国人少去的海边温泉胜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