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九点半，一场让我几近崩溃的会议终于结束了。
走到楼下，在一家旅行公司的门口，两只卡通小老鼠正喜笑颜开的举着一副对联，“金鼠迎岁春来早，良辰美景宜旅行”。
去你妈的！我骂了一句，对着一只小老鼠就是一脚。纸老鼠躺在地上还嬉皮笑脸。
我踢到了卷帘门。大脚趾的甲沟炎这两天复发。一碰东西，脚指甲就像被针扎一样，钻心疼。
“哗啦”一声响，惊动了对面卖旗袍的大妈。我看到她低了一下头，把老花镜往鼻梁下放了放，翻着白眼往我这边看。
我赶紧做出不小心误碰的样子，弯腰把那只老鼠扶起摆正。我听到大妈嘀咕了一句，商场不让抽烟。
我闷头走了。一边走，一边气。气的不是大妈管闲事，而是那两纸老鼠。开年就弄了一场疫情害人，分明是死耗子！
开年到现在，那家旅行公司肯定没开过门。如果开门了，怎么也得把对联收起来吧。否则，太不识趣了！再说，谁有心思去旅行。
这年头，真不容易。每个人都像白雪公主一样，怀着美好的愿望憧憬未来，结果，却遇到了恶毒的继母。
我们这个小公司更是苦逼，三个月来除了印过几条防疫小横幅，就没开过张。工资、房租、水电、物业，处处都要钱。
合伙两年多的哥仨曾经朝夕相处，今晚是年后第一次碰面。小小的会议室，三张嘴巴在口罩后面蠕动着。每句话都被三层无纺布过滤了一遍，但听着还是很污浊。抱怨、咒骂、哀叹此起彼伏。
要么开源，要么节流。“开源”一片黯淡，毫无出路，不用想了。只能“节流”。先是调整办公场地，把存放物料的仓库退掉。然后是减员工底薪，增业务提成。最后是裁员，准备裁掉三个人，两位司机，还有设计师贾芸。
除了裁掉贾芸，其他我都同意。关于要不要裁掉贾芸，我与老孙、老冯发生了激烈争吵。
会议室像是开始了一场真人斗地主。当然，是他们两个一起斗我，还使出了“王炸”——收缩业务，拒绝儿女情长。
这几年，我做生意都靠老孙、老冯帮衬。在赚钱这事儿上，我确实像他们调侃我时说的那样，嫩了点。没办法，我败下阵，长吁了一口气，感觉很饿，找老孙要了一支烟，点上就走了。
2
2017年底，我心血来潮，从体制内转身，跟两个死党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主营印务，偶尔接几单平面设计。
公司成立那天起，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想起曾经的工作，准时准点考勤打卡分秒必争，加班如同家常便饭还要微笑面对，每天西装革履，白衬衫系到腰里，上完厕所都不忘记整头型擦皮鞋，双卡双待的智能手机时刻不离身24小时不关，睡觉还要把手机压到枕头底下，万一领导找我有事呢？
日复一日的办文件、发通知、开会、写材料，常常满脸堆笑奉承领导，即便领导批评也要高兴。俗话说得好，不屌不进步嘛。
整整干了十年。并不是那份工作不好，我只想换一种活法。于是就投靠老孙、老冯，做起了生意。
隔行如隔山。以前总羡慕生意人自由，进到这个圈里才知道，自由是有代价的。每天睁开眼睛，想的头等大事就是跑业务，赚钱。喝酒喝到吐白沫、溜须溜到嘴抽筋、跑市场跑到头皮麻，还要时不时的去现场盯着。既要哄着工人，也要哄着顾客，两头都不能怠慢。
“你们这水平，跟猪一样！快关门吧！”刚开业那会儿，有人打电话反映问题，张嘴就骂。我火冒三丈，直接让业务员回电话，“跟他对骂，这单不要钱，老子认赔！”
老冯立马劝阻。他是老油条，跑印务快二十年了。他说：兄弟，你要明白，咱们的目的是赚钱。认赔不是做生意的门道。客户有意见很正常，所以客户才是上帝。你要把客户当领导，不要动不动就把那股子“士可杀不可辱”的倔劲儿搬出来。消消气，和气生财。听他这么一说，我闷头说不出话来了。
这两年，公司发展势头不错，业绩逐年上涨。去年底，我们找了一家五星酒店，热热闹闹庆祝了一番。聚餐时，所有人谈笑风生，志得意满。员工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铆足了劲儿，干吧！
贾芸端着酒杯，跟我们敬酒。老孙、老冯开始起哄大喊，在一起，在一起！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和贾芸。口哨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宴会到了高潮。
我和贾芸红着脸，不说话，兀自笑，一饮而尽。
3
没错，我喜欢贾芸。贾芸对我也有意思。这不是什么秘密了，全公司都知道。但我还没正式跟她表白。我们是同事，也像兄妹。
我觉得，时机还没到，这一次，我要结婚，正经八本的结婚。
我交往过几个女朋友，都吹了。当然，有对方的因素，也有我的问题。我的问题就是不够认真，放任爱情从指缝中溜走，挥霍了青春年华，徒留满地空虚。
也许，什么样的年龄干什么样的事吧。以前总觉得，结婚没意思，恋爱挺好。活到三十好几，才醒悟过来，恋爱只有日常的甜美，并不是生活的归宿。
人，终究是要结婚的。
等做好了结婚的思想准备时，我把身边的女孩子端详了一遍，没合适的。不是我清高，而是我忐忑，我犹豫，甚至有点恐惧感。看着同事们炫够了浪漫和激情，然后排队去办离婚，我比他们还难受。既然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得加点小心。
再等等吧。
这时，贾芸出现了。她是老孙的朋友介绍过来的。
公司原本只做印务。但我发现，印务都是苦力活，人家设计足不出户，就把钱赚了，而且还拿大头。我知道，设计含量技术高，但我们可以开拓啊，不敢吃螃蟹怎能赚大钱！
老冯又来开导我，兄弟，做生意好比跑码头。你想想，一条大江上，得有多少个码头，咱不能把所有码头都跑了，把所有钱都赚了啊。守好阵地最重要，苦点累点不怕。
但我坚持试试。
没过多久，老孙带着贾芸来了。他说，老同事的亲戚，今年硕士毕业，学美术的，可以帮我们搞搞设计，算实习。
于是，设计的摊子就铺开了。
贾芸是个苏州妹子，无论小巧的鼻子，还是精致的眼睛，都含着一种难得的美。她的美，像苏杭烟雨，温婉内敛，一点都不张扬，但又有一种入眼即入心的感觉。私下里有同事评价她的美，常用一个词来形容：古典。
贾芸美术功底扎实，对平面设计很在行，手到擒来。初出茅庐，人也单纯，做事耐心负责。遇到刁钻的客户，她不厌其烦。而且追求完美，作品里哪怕一个像素的偏差，都要调半天找出来。
在大龄男青年眼里，每个女孩子都像猎物。渐渐的，我把贾芸纳入了视线。
我告诫自己，不要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别忘了曾经，就因为过快的说出了我爱你，被人当成儿戏。也别忘了未来，贾芸很可能要陪你一辈子，要走心。
4
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我们这样一家小公司，想留住贾芸，势比登天。
转眼就到了5月份，贾芸获得几家大国企的offer，但都在外地。她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去国企。
贾芸很快就要回校办手续了。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时机。
临走前，我提出跟她“约会”。她爽快答应。
席间的谈话，我打了底稿。我定的原则是不谈私人情感，只谈未来发展。像贾芸这样的女孩，太需要有大哥给她指点“迷津”了。我们都是从青涩的毕业季过来的。哪个毕业生没有迷茫过。
工作这么多年，我肚子里没装下多少墨水，却装了不少 “真谛”。
就着昏黄的西餐厅灯光，在文静的小妹妹的对面，坐着一位满脸沧桑的大哥哥。
大哥语重心长，小妹频频颔首。
谈话很简单，从长远的人生规划，到眼下的工作选择，一切都是为了她考虑为了她好。最主要的是，劝她留在广州。
我曾有过一段异地恋的经历。一年到头，都奔波在互相探望的路上，身心俱疲，极度痛苦，最后分道扬镳。
对不起，劝贾芸留在广州算我有私心。但实事求是的讲，让贾芸留在广州确实对她好。她在这个城市读书七年，有一定生活基础，跑别的地方折腾啥呢。关键是别的地方不一定就比广州好。广州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机会多，有发展，实力强。
约会不久，贾芸便回校了。但我隐隐感觉，她会回来的。因为她已经动心了，考虑留在广州，而且我还给了她一个许诺，拓展公司业务，成立设计部，让她负责。
我的想法很好，但马上被两位合伙人否定了。他们一致不同意搞设计，太冒险，资金压力很大。拗不过他们，我只好妥协。我觉得很对不起贾芸。承诺无法兑现，真不是男人！
这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贾芸为海南博鳌一个房地产公司做的广告设计中标了。
我亲自带着贾芸去博鳌拜访客户。
接待晚宴上，觥筹交错，“杀”气腾腾。地产公司轮番对我和贾芸进行轰炸。但我必须保护贾芸。路上我就告诉她，吃饭时只端茶杯，莫碰酒杯。我不想让贾芸变得风尘。
饭后，我硬撑着把贾芸送回房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以往喝多了就酣然大睡，这回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欲火焚身的感觉让我尤其煎熬。我知道自己不会做出格的事，但我很想约上贾芸，到海边走走，让海风把我的千言万语吹到她的心里。我想借着酒劲儿表白，我爱你！
我极力挣扎，还是控制住了。我耗尽所有的力气爬起来，约了同学宵夜。凌晨一点，我喝得酩酊大醉，让同学必须就近安排我入住，千万不要送我回酒店。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汽笛声惊醒，艰难抬起红肿的眼皮，一束阳光刺过来，头剧痛。
懵懵懂懂中，我发现一个女孩端坐在脚踏上。是贾芸！
“阳哥还难受吗？昨晚你又出去喝酒了。你同学半夜给我打电话，我就过来照看你。快喝点蜂蜜水。”贾芸边嗔怪着，边给我端来一杯水。她面容有些憔悴，似乎一夜没合眼。
这一幕，让我感动得稀里哗啦。
项目中标给成立设计部的事带来了缓机。最后，合伙人商议，先请贾芸把这个项目跟完，明年再正式成立设计部，到时贾芸来不来，看她意见。
为了这一点争取来的时间，我暗自庆幸了很久。
5
项目推进很顺利，比预期提前一个月完成了，而且利润极其可观。大家都佩服我们。
我和贾芸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举手投足间，我们有了一种向一起靠拢的感觉。
年会后，贾芸回老家过年。她答应我，过完元宵就回来，一起筹划设计部。走的时候，我去机场送她，彼此的眼神传递着恋恋不舍。我还专门查了一下日历，元宵过后，正好可以一起过情人节，心中不免有点小激动。
此刻，天还在下雨。在雨声中，整个城市都安静了。似乎每一颗雨滴都从天而降，直勾勾的落到我心底。
烟灭了。我被雨包围了。我竟然傻乎乎的站在雨里，又凉又冷。
这两天广州降温，都说是倒春寒。我倒觉得这是实实在在的冬寒，身心俱寒啊。
我准备在雨中走回去，两站路，不远。不行，我害怕，万一淋湿感冒了，可就麻烦了。这时候，想去看病都难。
招手拦了一辆的士。后视镜里，司机露出一双泛着幽光的眼睛，冷冷问，去哪儿？我说了目的地。司机说，不远。太远就不去了。我问，怎么了。司机唉了一声，赚不到钱，跑远了就放空，划不来。
我“哦”了一声，随口问他最近生意怎么样。通过后视镜，他瞟了我一眼，顺手把音乐声调低，有气无力的说，昨天跑了230，前天跑了260，你算算能剩钱吗。司机带着怨气，好像我是出租车公司的老板，冲我抱怨。他又补了一句，他妈的，这疫情闹得，没人出门，不给我们活路。
230、260是指一个司机跑一个班次的毛收入（一般一台车由两个司机开，分白班、夜班两个班次）。我大致算了一下，扣除车子租金和充电费用，司机剩不下什么钱，这还不算生活成本。
司机还说，为了省点钱，给车充电时要跑很远的路，专挑电费便宜的地方。
我叹了一口气，这年头，难啊。
司机看我望着窗外，没了说话的兴趣。又调大了音乐，车子里弥漫着那首隔壁老樊的《你的姑娘》。
“姑娘你的模样，就这样雕刻在我的心房”，我的脑袋里都是贾芸，一团乱麻。
晚上说好的，老孙出面跟她沟通，把公司发展的困难告诉她，请她另谋高就。因为当时是老孙把他领进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现在她应该知道情况了吧。我犹豫要不要先发个信息给她。
这时，“叮”的一声，微信响了，是贾芸发来的。
“阳哥，工作的事儿孙总跟我说了，我理解公司的难处。正好，我家人也想让我去北方城市闯闯。您别有什么负担。”
我盯着屏幕，马上回了一句，“那你去哪？我去找你。”许久，贾芸来了一条信息，“还不知道呢。”末尾，飘着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打出了一句“对不起”，按回车键删了，接着又打出来了，后面加了一句“我爱你”。
正准备发出去的一霎那，音乐停了。司机回过头，大声“喂”了我一下，兄弟，到了，还不下吗？顺手递出一个带着二维码的小卡片。
我对望司机幽幽的眼神，手离开了“发送”键，准备扫码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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