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时节玉笛飞

实不相瞒，我学的是叉车专业。所以，文章写不好是有原因的，请看官见谅。

若把这专业放到报考的门类里，它会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机械工程及其自动化专业，当年尤其热门流行。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我激动得一个字一个字的分析，包括中间连接词“及其”二字。我冥思苦想，“及其”是什么意思呢，连带？并列？还是强调？

入校才知，我想多了。这个好名字的前身叫装运机械，但招生略有困难，很多学生不知道什么是装运机械，听起来很土，遂与时俱进，更名成了那个好名字。

但换汤不换药，教材都没改，进来学的还是装运机械。装运机械里最主要的就是叉车。说实话，我对专业没偏见，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啥专业都得有人学，啥工作都得有人干。世间万事，环环相扣，息息相关，缺了哪行都不玩不转。

虽然我对叉车不太感兴趣，但毕竟上课总接触，也略懂一二。叉车造型有点怪，驾驶舱就一个座位，敞篷露天的，周边有四根粗壮的钢柱子撑着，怕有重物砸下来，通常前面装有两个大叉子（有的也会装在侧面），像伸出来的两颗大象牙。叉车是后轮驱动，拐弯抹角时与正常的汽车不太一样，要边开边回头看，脖子要大角度的向后扭来扭去。叉车一般都是在工地或仓库搬运重物时使用，行驶场地不是很宽敞，前进、转向、倒车都得小心，稍有不慎就会剐蹭或磕碰。别看叉车构造简单，但这玩意想开得炉火纯青，得下苦功夫才行。曾经看过一个宣传片，有人在叉车的大叉子上装了一个啤酒起子，然后驾驶叉车打开了一瓶啤酒，真厉害！

我还知道，叉车不便宜，动辄几十万、上百万，价格堪比奔驰宝马。叉车属特种车辆，路面上一般看不到。若是看到叉车，我都会像行注目礼一样，目送它远去。毕竟，这是我学的专业啊，本打算赖此谋职，度过一生，怎知半路改道，换了行当。但不管怎么样，我对叉车还是有感情的。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人活一辈子，干啥都是干。专业这东西，也是怪，说它“专”它就“专”，说它“不专”它也就“不专”，反正挺辩证。

一不小心，话说多了。下面言归正传。

中午散步，照例到周围走走看看。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还是有不少可观可感的。譬如说，在桥底，有位拾荒汉正睡在一个台阶上。凌乱的头发，脏兮兮的身子，侧卧着，睡得正酣。在他身旁，是高楼大厦、是车水马龙、是人来人往，是叫声骂声歌哭声，热闹非凡，嘈杂不堪。但他依旧睡得香睡得沉，若忽略脏兮兮的样子，其睡姿宛若一尊佛。有人一定会鄙夷，这流浪汉怎么会是佛？但谁又能证明，穿着脏衣服的流浪汉就不是佛呢？那位身着破帽破扇破鞋垢衲衣的活佛济公，不就如此吗？“他人修口不修心，唯我修心不修口”，“不必强求人懂我，无愧于心即是佛”，我觉得，这两句话就是对“佛”的最好解释。

带着对佛的思考，从南转到北，从西走到东。立秋时节，广州的酷热没有丝毫收敛。汗湿衣襟时，又经过一座立交桥，刚入桥底，便听到一阵笛声。宛转悠扬、如泣如诉、空旷辽远、动人心弦，不好意思，这些词并不能形容我所听到的笛声。试想，大桥底下，车声隆隆，再好的笛声也会打几分折扣。但我依稀能从笛声中辨识得几分情调。

再向前走两步，很让我惊讶，一位中年大叔，正坐在叉车上吹笛子呢。他专注的神态、认真的神情、缥缈的神思，引来不少路人观看。但行路匆匆，多数人都是看一眼就走。我倒来了兴趣，站在他的侧后方，驻足静听。他吹的像是一首练习曲，约摸半分钟的长度，还不是很连贯，但他反复练习，极其用心。

自古以来，但凡吹笛吹箫者，都洋溢着洒脱之情。

《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药师，“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武功造诣非凡，已臻化境。还有《书剑恩仇录》中的余鱼同，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擅长吹笛，武器是一根以金铸造的笛子，人送外号“金笛秀才”。

我想把大叔当成一位侠客，可这叉车实在有碍风景。但恍惚之中，我又觉得，叉车与笛子，相互映衬，看起来听起来都极舒服。一时间，我忘了全身大汗，在被笛声占据的桥底停了好久。我看那叉车，看那中年人，看那支略带沧桑的笛子。

说实话，让这位大叔登上富丽堂皇的民乐舞台，他肯定是不配的，因为技艺并不娴熟。可是我又觉得，与其欣赏一出盛大的民乐演出，真不如听听这叉车上的笛声。这笛声远远超越了演奏乐器的范畴，更多的给人一种精神慰藉。

人生一世，每个人都希望能有大舞台大天地大作为。但让人困惑的是，历经千辛万苦，何为大舞台大天地大作为呢？我听到，众说纷纭，答案在风中，呼啸而过，七零八落。

此时此刻，这轰隆隆的桥底、这叉车的驾驶室，就是最盛大最宏伟最让人感动的舞台。舞台之上，笛声阵阵，旁若无人，直抵人心。要说专业，我觉得，再专业的演奏，无法打动听众的内心，都应算是枯燥的炫技，应该划为水平业余之列。

乐声，应当首先为心声。

这几天，拜读了苏童先生的《妻妾成群》，书中有不少以箫传情的描述，例如下面一段：

箫有七孔，一个孔是一份情调，缀起来就特别优美，也特别感伤，吹箫人就需要这两种感情。顾少爷很含蓄地看着颂莲说，这两种感情你都有吗？颂莲想了想说，恐怕只有后一种。顾少爷说有也就不错了，感伤也是一份情调，就怕空，就怕你心里什么也没有，那就吹不好箫了。颂莲说，顾少爷先吹一曲吧：让我听听箫里有什么。顾少爷也不推辞，横箫便吹。颂莲听见一丝轻婉柔美的箫声流出来，如泣如诉的。飞浦坐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说，这是《秋怨曲》。

所以，无论是吹箫还是吹笛，都应吹出心声来。

今日恰逢立秋，不少人转发那句“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不巧的是，广州依旧烈日炎炎，草木葳蕤长势热辣，丝毫没有“动秋声”之意，倒是这大叔的笛声给我的心头带来些秋凉。甚好！

临走时，我拍了一张照片，多少有点紧张和激动。紧张是因为偷拍，激动是因为看到了叉车、听到了笛声。

对了，古人都喜欢把笛子称为“玉笛”，李白诗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据考证，历史上玉笛并不常见，多数都是竹制的笛子。诗中使用玉笛，无非是想表达一种雅兴。如此说来，我也想把这大叔吹的笛子称为玉笛。

今日立秋，让笛声飞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