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载，师道轮回

  1  

大舅是一名教师。

近段时间，他的二女儿——我的表妹，考上了隔壁市一个县城的公务员，他非常高兴。这种心情可以理解，自古以来，学而优则仕嘛。

表妹的报到通知来了。大舅驱车近六个小时送女儿去报到，给她租了房子，购置了生活用品，把该安顿的都安顿好，便启程返回了。一路劳苦，可敬天下父母心！

我打电话问这些情况时，他正在回家路上。

他说，不知道单位具体啥情况，家长进不去政府大院，看她（指我表妹）报到我就回来了。我还揣着核酸检测报告，结果一路上竟没人看这玩意儿！

我在电话另一头笑，想象着大舅小心翼翼的把一张检测报告揣到怀里的样子，仿佛他本人状元及第、走马上任一样！

他接着说，还有有意思的事儿呢，你妹妹的直接领导（是一位女科长）竟然是我的学生！

我听到这句话颇为震惊，很自然的反应是：那你们肯定在一起吃饭叙旧了！

大舅说，聚啥聚，你妹报到了才知道这个情况，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出发了。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个学生。我那会儿刚高中毕业，到镇上几个村联办的中学教书，我比学生大不了几岁，大约是84年！三十多年，从没联系过！

我能够捕捉到，大舅得知自己女儿到了陌生环境后，能在自己学生手下工作的那种喜悦之情。当时，我正在下班路上。我不停思虑着关于1984、2021的时间跨度，老师和学生从青春年华到了天命之年，历经整整36年，又无形中有了“联系”。除时间跨度外，还有分属不同地级市的两个县城之间的空间跨度。这位学生，跟我们是同一乡镇的，在那个比较闭塞的年代，离开家乡到属于另一个城市的小县城去工作而且扎下根来，少之又少。两城之隔近千公里，空间的距离并未隔断珍贵的师生情谊。

藏在时间与空间背后的，则是机缘巧合。俗话说，缘分一道桥。人与人的每次相遇，都可以归结为缘分。缘分，联通了大舅与他的学生，也联通了他的学生与他的女儿。对于刚走出校园便走向工作岗位的职场新人，面对全新的环境，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如何获得其中的学问，与直接领导密不可分。可以说，直接领导就是老师。

从老师到学生，从学生到老师，兜兜转转，师道轮回！

其中，真是“缘分”这么简单吗？我对这事，较起真来了。没有无缘无故的因，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果。细究这段“奇遇”，也是有诸多因果可循的。

  2  

罗素曾说，有三种情感，单纯而强烈，支配着我的一生：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

我认为，罗素所说的三种情感里，“对知识的追求”是每个人都应有的情感。作为高等动物，人的“高等”主要体现是：一方面，我们已知很多，可为我所用；另一方面，我们还有很多未知，可不断探索。从未知到已知，不乏有个人的努力，但关键还是要靠老师指点帮带。

写到这里，我想起小时候，大人带我出门，每次遇到不懂的事情向陌生人讨教，都会开口称人家为：师傅。一声“师傅”，既体现了对别人的尊敬之情，也表达了自己“求知”的那份谦卑之心。

所以，在人的生命历程中，始终离不开一种师承关系！若没有老师指点或领路，我们很可能会长期在暗夜中艰辛摸索！

大舅刚工作时是一名民办教师，每天骑自行车到隔壁村小上班。我大约六七岁时，他常让我坐在自行车前梁上，载着我去学校玩儿。在班里，作为老师带过来的小孩，我很受宠，学生们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看着我，表情极其羡慕。

懵懵懂懂中，我感觉到了大舅当老师的魅力。

美中不足的是，大舅是民办教师，没编制。在中国，“编制”这个词儿始终是个关键词！那年头，转正入编太难了，竞争极其激烈，而且政策也不明朗，民办老师想转正只能等着盼着。

大舅上下班要从连接两个村子的小路经过，大约二三里路，路边种了两排小白杨。寒来暑往，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长了又落，落了又长。

时光带走了葱茏岁月，留下了世事沧桑。朴实的农民用一双勤劳的双手把四季打理得颜色分明，年年如此，规规矩矩。假若没有过多的追求，农村的生活是极其静谧的。唯独孩子们是吵闹的活泼的，像拔节的庄稼，一天一个样。当然，还有那些没有转正的民办教师，到底该何去何从，让他们极为忐忑。熬了一年又一年，当美好的憧憬消磨殆尽时，多数人会转身离开。

等到跟大舅同一批当民办教师的人差不多都离职时，大舅还在默默坚持着。他喜欢教书，喜欢那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刮风下雨，起早贪黑，他依旧骑着自行车穿梭于乡际之间。每到农忙时节学校放假，他又会不遗余力的投入到紧张忙碌的田间劳作中。生活苦累，需要快乐的面对，更需要执着的坚守。

后来，大约是在我小学快毕业时，大舅终于转正了，成了一名带编制的人民教师。

转正后，大舅长期在一线执教、当班主任，经验愈加丰富，渐渐的小有名气。有不少领导反复跟他提过，想安排他当个校领导，都被他婉拒了。他只想当老师。

如今，大舅已年过半百。

贾平凹先生说，当五十岁的时候，你会明白人的一生其实干不了几样事情，而且所干的事情都是在寻找自己的位置。关于位置，周国平先生在《安静的位置》中也有这样一句话：不管世界多么热闹，热闹永远只占据世界的一小部分，热闹之外的世界无边无际，那里有着我的位置，一个安静的位置。

大舅工作近四十年，一直在寻找并守护自己的位置——兢兢业业，安安静静，做个平凡的教书匠。

我不想用太多宏大的词语去夸奖赞美他，什么崇高的追求、高尚的精神一类的，最起码，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坚持的力量。任何职业都是刚刚干起来新鲜，渐渐沉下去枯燥。老师更是如此，那些高度重复的教学内容，需要经年累月、不厌其烦的讲给学生们。

坚持就是最大的胜利！

  3  

我还在思考一件事，老师秉笔执教，含辛茹苦，到底图什么？

不可否认的是，就一位老师本身而言，当老师是职业。所有职业的基础功能都是赚工资，因为人要吃饭过日子，谁都不能活在真空中。靠工资养家糊口，也体现了劳动的本能。

除此之外呢？

记得以前读书时，老师常讲一句话，印象很深：你们考得怎么样与我没关系，无论你们考得怎么样，我的工资都照拿，你们不是在为我学习，你们是在为自己学习！

当时还以为是老师的气话，现在想想，是这么个道理。学生像行云流水一样从老师身边经过，却不会改变老师的命运。然而，在老师的教育培养下，学生成长了进步了，走出校园，步入社会，奋斗在各行各业。但回头看，老师把学生送走了一茬又一茬，青春不在，鬓角斑白，他仍然是一名老师，本色不改，涛声依旧——一支粉笔两袖清风，三尺讲台四季晴雨。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大舅教书近四十年，诲而不倦，弦歌不辍。问他到底教过多少学生？他肯定答不上来，我估计所有的老师都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在老师的记忆库中，学生实在是太多了。老师可能记不得学生，但学生一定会记得老师。老师是学生的镜子，学生是老师的影子。老师曾点化过我们教育过我们，无私的给我们传授一切关于向善向上的美好，这些东西会一辈子刻在骨子里留在记忆中，影响至深。

“德无常师，主善为师。”为人师的首要就是积德行善。至此我恍然大悟，大舅的这段“奇遇”，如果非要用“缘分一道桥”来理解，那一定是：善良架起了这道桥。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很多时候，我们做善事不仅可以帮助别人，也会帮到自己。用爱对待别人，别人也会回之以爱；把福报送给别人，自己也会收获福报。正如那句话说的：“你只管善良，时间自有安排。”我们要相信，种下善良的种子，终究会开花结果；早开花晚开花或早结果晚结果，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大舅的女儿到了自己36前教过的学生手下工作，就是最直白的诠释。

想起多年前一位老大哥送的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在讲完大舅经历的这件“奇遇”后，我想在这句话后面再加一句：开花结果，自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