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程红兵教育笔记
我与一丹先生共事……
程红兵
离开明德也有半年多了，忽然接到董事会秘书范范的微信，说是让我接受一个访谈，主要谈谈我与Charles共事的相关情况。Charles中文名叫陈一丹，腾讯五个主要创始人之一，腾讯的文化习惯于叫英文名字，我理解这是因为平等，不像中文名字称谓需要加上职务，或者称呼“什么总”，我实在不喜欢说英文，全然是因为习惯，加上英文发音不准。谈谈印象深刻的同事，这是我所愿意的事情，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也曾经停留过几个驿站，每一次告别一个驿站，奔赴下一段旅途的过程中，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回想起相关的生活和工作经历，在眼前跳跃的是人，是和我一起共事的人，这些人有很多动人而且有趣的事……
生活在今天这个世界，有许多不确定的事，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不确定。2013年，于我而言就有些突然，突然我就辞去被社会所普遍看重的教育局副局长、教育研究院院长的职务，突然我就要离开工作20年之久的被国人普遍看好的上海，南下深圳去办一所崭新的学校。这一切与一个叫陈一丹的人有直接关系……
大概是2013年2月，一个自称猎头的郑先生联系了我，十分明确地要挖我到深圳办学，我当然十分明确地拒绝，我有100个理由拒绝他，却没有1个理由答应他。然后，他就耐心地和我讲故事，故事的主角自然就是陈一丹，其时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叫陈一丹的人，是腾讯的主要创始人，是一个无限热爱教育的人。说话的时候，猎头郑先生是很认真的，我看得出他的真诚。于是答应了见见这位与我而言毫不相干却又是大名鼎鼎的企业家、慈善家，见面的地点就定在上海，那绝不是我要摆什么架子，而完全是一丹先生求贤若渴的态度。不记得是具体什么时间、具体什么地点，我和一丹先生见面了。虽然我也算是见过所谓世面的人，也曾经先后和几位国家领导人见过面、握过手、拍过照，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一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但和一丹先生握手，我仔细端详了这位比我年轻10岁以上的富豪，他应该是我交往过的人当中最富有的人，发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全然是一个非常平和、非常普通的读书人的形象，也许之前我所认识的，无论是电影、电视剧上，还是现实生活中的富豪，都不是这个样子，所以第一次见到一丹先生，真的感觉十分意外，十分惊讶，就像邻家一个大男孩，他个子不高，身材略显瘦小，脸色有点暗，普普通通，亲和随意。谈话的话题就是学校，就是教育，就是教育改革，这些都是我所喜欢的话题，我们谈得很投机，相似度颇高，他给我的感觉是对教育有情怀、有想法的人，对教育是有期待的，非常真诚地想投入进去，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那一刻，我似乎动心了，因为50多年的人生阅历告诉我，世界虽然很大，同类虽然很多，但相知其实是十分难得的机遇，值得一试。一丹先生热情地邀请我去深圳，去学校看看，我愉快地接受了，一个周末我飞到深圳，被带到了深圳市委党校，在党校大楼上居高临下看到的就是深圳明德实验学校的工地，那真的是一片工地，我当时怀疑这个真的能在8月竣工吗？在一间大会议室里，有一屋子人已经在场，一丹先生一个个介绍给我，我其实也没记住，但看那些人的样貌都颇有一些专家的样子，而且颇有点教育专家的派头，我当时心想：今天是研讨会，还是考核会？没有多久，我就明白了是后者，因为，他们的问题基本上都是冲着我来的。没有关系，这个活是我擅长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开心地回答一切问题。这同样让我感受到一丹先生做事是十分严谨的，亲自对话是一种方式，群体对话又是一种方式，集体把脉，专家会诊，这样才能真正选出对路的人。2013年8月30日，我到深圳明德实验学校参加市民宣讲会，其实也就是第一届学生家长会，一丹先生作为董事长，我作为校长，先后在会上讲话，从此开始了我们之间的共事关系。当然他是我的领导，但他从来没有以领导自居，总是以平和的语气语调和我说话，记忆中6年下来，他从来没有批评过我，唯一的一次私下批评也是很和缓的语气说的，那一次是因为我事先只是提前一天和理事会的秘书长打了一个招呼——我要辞职。在董事会上按照正常程序我汇报工作之后，突然插了一句：“因为身体原因，我决定辞去明德校长职务。”这一句对一丹来说真的很突然，因为事先我和秘书长都没有向他报告，于是他私下里对我说：“你在董事会上的辞职，让我有些被动。”——合作6年，这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批评。我到深圳办学，一丹先生给我莫大的鼓励，记得他说过：这所学校就当是你的实验田，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一句话我始终记得，而且时时当真，处处当真。因为我感受到一丹先生是发自真心地这样说的。还记得当初我提出学校校训“自由人格”的时候，这是颇受争议的提法，许多人建议还是把它换掉，但一丹先生力挺我的思想，为了平衡一下，让人们更容易接受，他在“自由人格”之前提议加上“明德正心”，一个非常智慧的提法！我当时心想：腾讯之所以发展如此稳健，与一丹先生的实践智慧有着必然的联系。这个社会不缺积极进取的思想，但更缺乏的是如何在实践中把思想落地的实践智慧。深圳办学，招兵买马是我的第一步工作，一丹先生说：“用人是学校用人，因此招聘教师就由校长掌控。不论是谁——包括我在内，推荐了什么人，用与不用，都由你把关，对于社会关系，我们只给机会，但绝不降低标准。”我非常认同这句话，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记得我在上海建平中学任职校长的时候，就曾经拒绝了一位直系大领导推荐的一个教师，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当时我就想：“大不了，我就不干校长。”也许是书生秉性使然，也许是我真的感受到一丹先生的真挚情怀，在以后招聘教师的过程中，真的就有腾讯和政府的高级领导、还有我的朋友推荐了相关的教师给我，我也十分认真地进行考核，考核的结果不太理想，我当然也就一如既往地照章办事，绝不拖泥带水。记得后来有一次招聘，有一位候选人是一丹先生的秘书交待过的：这是一丹先生的亲戚所托。我仍然是十分认真地进行考核，考核的结果真的也不太理想，不在录用范围之内。之后，相关的工作人员又一次提议：也许是初次面试过于紧张，发挥失常，能不能再给一次机会？我思想了一阵，答应了这个提议，再一次面试，仍然是不太理想，于是仍然是不在录取之列。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一丹提起过，我说：“不好意思，上次那个人，我没有录取。”一丹先生笑着说：“你做得对，我和你说过的，只给机会，绝不降低标准。”在中国的文化圈子里混的久了，谁都知道，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面子很重要，我居然为了不降低学校教师标准，忽略了面子——在中国这也是一个天大的事情，事后想想——难怪深圳的教育同行有些人认为程红兵是一个另类校长。更让我诧异的是：一丹先生是一位难得的有原则的领导！他理解并支持我！围绕“明德正心，自由人格”的培养目标，我设计了一个整体的课程结构变革方案，在明德开启了课程改革之路，课程内容重构，学科重组，课堂重建。董事会一年两次会议，每一次都有一个固定议程：校长汇报工作。一丹先生很欣赏我的改革思路，每一次我汇报之后，他都是给予很高的评价，给我积极的鼓励。审核预算，他从来都没有砍去学校的任何预算项目，而是多次询问：这些钱够吗？要不要再增加一些？在深圳办学的日子里大多是很愉快的，这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我和董事长一丹先生的无障碍沟通，一般的小事，我就不打扰他，遇到大事，我直接通过一丹先生的秘书和一丹先生沟通，几乎每一次请示都得到了一丹先生的认可并支持，招聘骨干教师，他支持！和国外学校合作，他支持！增加老师工资待遇，他支持！聘用副校长，我提名，他考核，我先后提名四个副校长，他都是考核通过！我在上海市建平中学担任校长，我的前任冯恩洪校长，曾经和许多企业家打过交道，我因此也接触过许多腰缠万贯的企业家，我也认识许多民办学校的校长，我深知道在中国，像陈一丹先生这样的企业家如此对待校长办学、如此信赖校长，我敢说基本上是唯一！第一年办学下来，在方方面面的支持下，尤其是董事会的领导支持下，明德得到了社会的充分认可，一改招生之初社区百姓不信任的状态，当时就有社区百姓拉出横幅：“强烈要求重新划归深圳明德实验学校的学区范围！”考核校长，董事会做了各方面的调查工作，调查下来，我的得分很高，董事长、理事长找我谈话，一丹先生说：“一年下来，程校长带领团队励精图治，交出一分很好的答卷，成绩超出预期。”这一刻，我真的很感动，其实工作辛苦一点无所谓，遇到困难无所谓，但直接领导认可你的付出、认可你的工作，这是有所谓的！记得当时，一丹先生给予我很多的鼓励。我的主观意识告诉我：一丹先生不是普通意义上办一所学校，而是真正意义上投入到改善中国基础教育的伟大实践中，从一开始他就是立足于教育改革，首先是体制机制的改革，然后是人事制度的改革，课程教学的改革……后来得知，一丹先生创办明德实验学校是基础教育改革的尝试，创办武汉学院是高等院校改革的一个探索，创办了全球最大奖金额度的教育奖项——“一丹奖”，其用意就是支持全球的教育改革、教育探索，这无疑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壮举，也是一项善举！有一次一丹先生的秘书告诉我：“一丹先生得知你自费出国考察学校，他特意关照一定要划出经费，每年给予校长出国考察学校的机会。”正因为董事长的大力支持，所以明德实验学校与美国、英国、俄罗斯、加纳、阿根廷、埃及等国际学校建立了多重合作关系，多元文化的国际化程度越来越高。这以后，在一丹先生的领导关怀下，明德一步步发展、一步步壮大，在深圳市民的口碑越来越好，取得的成绩也越来越多，这个成绩不仅包括学生，还有教师，各种考试，各种评比，各种竞赛，摘金夺银，明德的社会影响力越来越大……明德实施体质机制改革，是一个多方合作的教育治理实验，由于有关合作方的人员频繁调动，原来所制定的权力运行机制、改革的相关举措等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后退，有些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我知道这是我所无法改变的现实，当初是奔着教育改革而来深圳，现在大局已变，虽然痛苦，但也只能识时务，明知不可为就退出，急流勇退，所以才有董事会上的突然辞职一幕，理由是现成的，刚刚做了心脏手术，需要休息。其实大家都是明白人，我看得清楚，腾讯方也看得清楚。在一次内部研讨会上，有人提议，腾讯方退出明德董事会，赢得了参会者的一致认同。当时一丹先生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对他自己说：明德，你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现在放掉，不可惜吗？记得当时我只有苦笑，我当然知道一丹先生为此也是付出了很多心血的人，他的心也是痛的……后来，我知道，腾讯方“妥协”了一下，仍然留在明德董事会，我知道这一定是一丹先生思虑再三的决定，他还是对学校的教育改革抱有信心，他仍然寄希望于明天，假以时日，或许教育改革之火还会重新燃起，在困难的时候不要放弃……想到这里，让我顿生敬意，怎样的容忍，就有怎样的胸怀，就有怎样的意志品质。毕竟是腾讯的创始人，毕竟胸怀远大，毕竟格局天下……回到上海，我默默地祝福一丹先生：好人一生平安，好人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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