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拳师，即如那些名声显赫的高手，大多文化不高，讲的也很少，都是习练和较技走出来的。远不若现代拳师，个个口若悬河，手底下有多少真实功夫，很难说。所以，观古拳师的论述，总是感觉言语太简，有些话听起来故弄玄虚，甚至有些不符合现代科学，细腻具体的东西很少，不觉有些失望之感。其实，他们手底的功夫比讲出来的高明的多，即如现代拳师讲出来的比手底的水平高明的多一样。
孙禄堂的专著和文章，在当时是具有开创性的。只是，在今人琳琅满目、内容丰富的大部头著作映衬下，这些作品略显'成色’不足：拳架图照模糊、拳理虚挂（易经八卦之理、取物象形之法）。不过，这也不能苛责前贤，现代互联网技术和影像技术提升了当代人观摩学习的视觉效果，现代人体科学的发展也能弥补当时拳理上的不足。而且，因为当时武人大多数没文化，一些技法高超的老前辈鲜有机会把自己毕生所学行于文字（即使行之于简陋的文字亦秘不示人）。孙禄堂武学精湛又勤思善悟，所学所悟行于文字，在当时实属罕见。至于拳理虚玄，原因很可能还是后辈无法领悟，毕竟“练拳者如牛毛，成道者如麟角”。禄堂公自己也说过：“吾言虽详且尽，犹虑能解者，百人中无一二者。吾惧此术之绝其传也”。禄堂公虽然桃李满天下，但晚年还曾登报欲寻慧达弟子继承己学，后因九一八事变而抱憾中断。
孙禄堂武德高尚、性甘淡薄，一生富于传奇。时人称其天赋异禀、“骨脉绝人”。幼学少林拳，后拜师李奎元学形意拳，转随形意大家郭云深形影八年，后入京投拜程廷华习八卦掌，晚年得遇郝为真习得武式太极拳。终融会形意、八卦、太极三门，自创一派。功夫独步绝巅，二十岁成名后，与人较技从未遇对手。勤修善悟，“行止坐卧，一言一默，无往而不合其道”。孙的日常生活，除了练拳就是写字，专注可见一斑。
孙“生有宿慧”，是武学天才，后人模仿不得。但能勤修善悟，“用功日久，而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之无不到，而吾拳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
孙禄堂有一个重要的练拳心得：练拳术不可固执不通，若专以求力，即被力拘；专以气求，即被气所拘；若专以求沉重，即为沉重所捆坠；若专以求轻浮，神气则被轻浮所散。所以练者，练之形式顺者，自有力；内里中和者，自生气；神意归于丹田者，身自然重于泰山；将神气合一化成虚空者，自然身轻如羽，故此不可以专求。他藉此总结为十六字决：勿忘勿助、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我视之为天下至理！
我看孙书多遍，很多道理依然不懂。但每口阅心悟，心里总是像被女人的手抚摸过一样，通身舒服，甚而感觉体内懒懒的，有脏器松弛之感。
孙著述明晰（包括部分孙玉奎的理解），我试着分类摘录如下：
一、拳道拳理
物物一太极，物物一阴阳也。
拳术之道首重中和，中和之外无玄妙也。
拳术之功用，以动而求静。坐功之作用，由静而求动。
远在六合之外，近在一身之中，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天地之大，六合之远，万物之理，莫不在我一身之中。
人自虚而无生神，积神而生气，积气而生精，此自无而有也。练精而化气，练气而化神，练神而化虚，此自有而之无也。拳术之道，生化之理，即此意也。
督脉一通，诸脉皆通。
式简而意精，学易而习难，无过于形意拳者矣。
形意力实，八卦力巧，太极力灵。形意譬如钢球铁球，内外诚实如一。八卦譬如绒球与铁丝盘球，周围玲珑透体。太极如皮球，内外虚灵，有若无，实若虚（若意即，有循环、相生之意）。形式虽分三元，要不出人丹天之气，亦即太极一气之流行也。
不粗不猛，刚柔相济而为勇也。
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时真意。
空而不空，不空而空，是谓真空。
奇无不正，正无不奇，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之变，如循环之无端，所用不穷也。拳经云“拳去不空回，空回总不奇”，是此意也。
总要在圆中求方法，所谓得其环中，则应变无穷也。
功夫应该先求开展和沉重，后求紧凑和轻灵。
求其华者减其骨，饰其外者丧其中。
呼吸以踵是呼吸深长，直贯足底之意。静心体会，可感觉到足弓与呼吸有共起伏的感觉。
意念要短要轻，勿重勿长。
操练手法时，手足动作，要在周身灵活无滞。
手不空出，武不虚动。
力由人借，气由脊发，劲由内换。借地之力练功，借彼之力击敌。
架子不外虚实开合。所谓开者，不但手足开，心意亦与之俱开，所谓合者，不但手足合，心意亦与之俱合。
拳虽一派，而式不同，法出一源，而用殊异。故学一式，须时加练习。
拳道基于动作实践，不能耽于玄虚之拳理。何况，不知有形，焉知无形。耽于拳理只能是南辕北辙，最终一无所获。
练之既久，可以去五脏之病，久疾者能愈，不起者能痊。即使年力就衰，如能去其人欲，时时练习，不独可以延年益寿，直可以与太虚同体。
练至无形无相，内外通透的拳与性合的境界，就能达到节能降耗、以气换能的上乘境界，延缓衰老是不思而得的效果。
二、武技通一理
余自幼好习拳术，性于形意、八卦、太极三派之拳术相近。探源论之，形意一门，彼太极、八卦二门及外家、内家两派，虽同出一源可也。
呼吸有内外之分，拳术无内外之别。善养气者即内家，不善养气者即外家。
万理出于一源，万派出于一脉也。何拳术之道，偏分许多门径？甲藐乙，乙藐甲，各出己技，互相朋比。推原其故，实因拳理未明，内具不和之气，而始生出许多支节耳。
各派剑术莫不以拳术为基础。谚云：精拳术者未必皆通剑法，善剑法者未有不通拳术。诚知言也。剑与身合而为一，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者。
张树德：羽练枪法数十年，始知不在乎形式法术，有身如无身，有枪如无枪，运用只在一心耳。心即枪，枪即心也。拳术即剑术、枪法，剑术、枪法即拳术也。
问：何以老写字？答：我是在练剑耳。孙禄堂直至晚年，练拳写字是每日必修功课。每当挥毫，必遵练拳九要之法，两足平踏，身中正松静，虚灵顶劲，腰塌肩沉，肘垂腕悬，以指尖握笔杆上端，借指关节灵活，笔运中锋。将拳之劲道融入书法，自成一体，出神入化。孙援笔劲力，盖发腰际。即是习小楷，虽只动手指，但运劲仍由腰发，至肩、至肘，贯于手指，一气流行。观孙草书，如练拳盘架，圆活紧凑，灵活中透着沉稳，柔软中含着刚劲，奇幻倏忽，行云流水，可见拳法于墨迹之中矣。
凡武术以胆为第一。无胆力即无克敌致胜之心。恐怖既充于中，肢体便滞于外，为敌制造优势焉。故胆力强者，恒操胜算，自来成例较多。当宜练胆。
三、拳术根在练气（而非练体）
道本自然一气游，空空静静最难求。得来万法皆无用，身形应当似水流。
虚无一气者，造化之源，拳中內劲之基础也。
内家拳与丹学实相表里，内中之气，诚有确据，并非空谈。实地练习，功久自知。
拳术起点腹内中和之气，太极是也。一气运用谓之太极。太极即一气，一气即太极也。以体言则为太极，以用言则为一气。有体无用，弊在无变化；有用无体，弊在无根本。体用兼该，乃得万全。
人为万物之灵，能感通诸事之应。是以心在内，而理周乎外。物在外，而理具乎心。意者，心之所发也。是故心意诚于中，而万物形于外，内外总是一气之流行也。
古人云：无极而太极。不独拳术为然，退而及于圣贤之所谓执中、佛家之所谓圆觉、道家之所谓谷神，名词虽殊，要皆一气之流行也。
拳术不尚血气，纯任自然，不可伤力，专以养气为主。人以气为主，气和则体壮，气乖则体弱，而拳亦必不通矣。
或疑不用力何以能长力，盖人身之有经络，如地之有沟洫，沟洫不塞而水行，经络不闭则气通，如浑身僵劲满经络，气血停滞，转动不灵，牵一发而全身动矣。若不用力而用意，意之所致，气即至焉，如是气血流注，日日贯输，周流全身，无时停滞，久久练习，则得真正内劲。
有力无气，只是死力。以气行力，则力不可测；以神行气，则境臻于化。虽不运气而气自充于全身，虽不加力而力自达于四肢百骸。
吸气时由涌泉过会阴上达顶门，呼气时息息归脐。
将人身中散乱之气，顺中用逆缩回，收纳于丹田之内。口中之呼吸，不可有一毫之勉强，要纯任自然耳。
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不得力。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后使身从心，由己仍从人。拳中自始自终无有乖戾之气，则能尽其性矣。
四、动静中和
天下之理，同归殊途，惟湛密者能睹其微，中和者能观其通。夫其神全者，万物皆备于我，其不相通者，必一曲一偏之士也。
生命在于动静中和。动中静是心静，静中动是气动。
动静相养，内外如一。
起落钻翻之未发谓之中，发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虚空之性体也），拳学之大本也。和也者（是已发之中也），拳学之达道也。练者以和为体，和之中智勇生焉。拳之內劲是由中和而生也。
静为本体，动为作用，若言其静，未露其机。若言其动，未见其迹。正发而未发之间，谓之动静之机。学者能于开合动静相交处，悟彻本原，则可在各式圜研相合之中，得其妙用矣。
每出一手，即合拳之性，亦合自身之性，此谓拳与性合。
五、拳法拳技
一觌面，先察其人，精神是否虚灵，气质是否雄厚，身躯是否活泼，再察其言论，或谦或矜，其所言与其人之神气，形体动作，是否相符。观此三者，彼之艺能知其大概矣。
向不丢不顶中求玄妙，于不即不离中讨消息。习之纯熟，手中便有分寸，量彼力之大小，分离不错。权彼势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后退，处处恰合。
两肩松开均齐抽劲，两跨里根亦均齐抽劲，是肩与胯合。两肘往下垂劲，不可显露，后肘里曲不可有死弯，要圆满如半月形。两膝往里扣劲，不可显露，是肘与膝合。两足后跟均向外扭劲，不可显露，是手与足合。此之谓外三合也。
静坐工夫以呼吸调息，练拳术以手足动作为调息。起落进退，皆合规矩，手足动作，亦俱和顺。内外神形相合，谓之息调。以身体动作旋转，纵横往来，无有停滞，一气流行，循环无端，谓之停息，亦谓之脱胎神化也。
与人交手时，寻机会，争主动，引而空之，吞而化之，我必胜。还须将本身之中节避起而行之，进手时要在敌手后一尺下功夫，意思是拿其中节，如此则我顺人背。进时要避敌之锋，攻其侧后，则造成我攻彼易，敌还击难。人背我顺，易于制胜。可是用器械则不然，要在敌手前一尺下招用功夫，管闭住敌人的器械，而后我便于伤其手或身，得机要快，要急，则胜操于我矣。又长兵器贵短，短兵器长用，切记。这样即可达到长短相卫了。长不能短用，则等于徒手；短兵器不能长用亦难胜，短进长，利在速，否则必败。
形意拳术有三层道理，有三步功夫，有三种练法。三层道理，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三步功夫，易骨，易筋，易髓。三种练法，明劲，暗劲，化劲。易骨者，拳中之明劲，炼精化气之道也。是将人身中散乱之气，收纳于丹田之内，不偏不倚，和而不流。暗劲者，拳中之柔劲也，即练气化神、易筋之道也（意归虚静至不空而空的境界，即是炼气化神的功夫）。是将形、气、神合住，其意如撕丝绵、如徐徐拉硬弓、如推有轮之重物、如迈大步、过水沟之意。化劲者，即炼神还虚，洗髓之功夫也。周身内外，全用真意运用，所用之力，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呼吸似有似无，所谓空而不空。是将暗劲练到至柔至顺。柔劲之终，是化劲之始也。
八卦拳左旋右转，两跨里根，如圆圈里边没有棱角，两眼望着前手食指梢，对着圆圈中心看去，旋转不停如太极一气也。所以八卦拳在圆图虚无中求玄妙也。
身步之妙，当从动静合一中求之，八卦转掌之要旨即在于此。练到妙处，罡气宣布与外，即使蒙住双眼，身体周围之境况亦能感应得到，往来穿梭，从容依故。
五指俱张是孙氏拳最显眼的手法特点之一。
武技不练局部肌肉，练拳之道，肌肉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气血通畅，感应灵敏。武技见缝插针，在套路上多下功夫，自有肌肉的灵敏与力度。
高难动作超级消耗体能，不能用于技击，不攻自败。孙氏拳基本淘汰了仆步、叠叉步、大弓蹬步等极不自然的高难步法。这些步法令身体处于失中的临界，且没有横力和变化之力，难以击打，且易造成膝关节的伤损。
旋转行步须平稳，若静水浮物，只见物行，不见水流。
传统歌诀曰：捧字意何解，如水负行舟。水的浮力和舟的重力是上顶下沉的对抗力。
神气以意逆运于丹田，神气收敛入骨，是此意也。
将两肩松开，再将气力用意往回收缩，用神逆运于丹田，则心自然虚灵矣。
紧要全在胸中腰间。
肩要催肘，肘要催手，腰要催胯，胯要催膝，膝要催足。沉肘导致了塌腰、拔背、顶项、昂神，催生了重磅打击的力量。
束身而起，藏身而落。
有触即转。
拳术凡抬腿、起腿的动作，稳定的关键在两手和起的腿、足力矩的平衡，而不在支撑腿。反之，支撑腿越意念重，越不稳定。
古人云：腹内松静气腾然，尾闾中正神贯顶，满身轻利顶头悬。
平常不练时，以至方练完收势时，口要闭，不可开，要时时令鼻孔出气。说话、吃饭、喝茶时，可开口，除此之外，总要舌顶上颚，闭口，令鼻孔出气。至于睡卧时，亦是如此。“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就是终身不能有得也”。
先贤云，休息时眼不可低头下看，要微微仰头上看。只因眼上翻属阴，下翻属阳故也。眼上翻能泄阴火，头目自清。眼下翻属阳，阴火上撞，目红头晕，此之谓也。
六、玄妙拳道
余练拳之时，呼吸二息，仍在丹田之中。不练之时，虽言谈呼吸，并不妨碍内中之真息。并非有意存照，是无时不然也。
练化劲之后，到停式时，每觉下部海底处（即阴穴处）如有萌动，周身有发空之景象，真阳亦发动而欲泄，自觉身子一毫亦不敢动，动即要泄矣。内中用虚灵之意，提住谷道，意注于丹田。片时，阳即收缩，萌动者上移于丹田矣。此时周身融和，绵绵不断，丹田内如同两物相争之状况。四五小时，方渐渐安静。
练拳趟子，内外总是一气，缓缓悠悠练之，不敢有一毫之不平稳处，内中四肢融融，绵绵虚空。嗣后亦有动时，仍是提至丹田，而用练拳之内呼吸，转法轮用意之用于丹田，以神用息而转之，从尾闾至夹脊至玉枕，至天顶而下至丹田，与静坐功夫相同。
以后有不练之时，或坐立，或行动，内中仍以用练拳之呼吸，身子行路亦可以消化矣。以后甚至于睡熟，内中忽动，动而即醒，仍用练拳之呼吸而消化之，以后睡熟而内中不动，内外周身四肢，忽然似空，周身融融和和，如沐如浴之景况。睡时，亦有如此情形，而梦中亦能用神意呼吸而化之。因醒后，已知梦中之情形而化之也。以后练拳术睡熟时，内中即不动矣。后只有睡熟时，内外忽然有虚空之时，白天行止坐卧，四肢亦有发空之时，身中之情意，异常舒畅。
自己体察内外之情形，人道缩至甚小，消除百病，精神有增无减，以后静坐亦如此，练拳亦如此。到此方知拳术与丹道一理也。
练至虚无之时，无所谓体，无所谓用。至练虚合道，是将真意化到至虚至无之境。不动之时，内中寂然，空虚无一动其心，至于忽然有不测之事，虽不见不闻而能觉而避之。
外形身体手足，俱以意运用之，行之已久，身体力行，化之似觉有若无、实若虚之意。每逢静中动时，身子移出而不知己以动，则不知有己也。每与他人比较时，伸缩往来飞腾变化，如入无人之境，而身体气力自觉不动，是不知己之动而静，则不知有彼也。夫若是，则能不见而彰，不动而变，无为而成，至拳无拳、意无意、无形无象、无我无他、炼神还虚、神话不测之妙道得矣。
练至至虚，身无其身，心无其心，方是形神俱妙，与道合真之境。此时能与太虚同体矣。以后练虚合道，能至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无可无不可也。
练至化劲，方觉腹内空空洞洞，无形无象，无我无他之境矣。
练太极拳有三层意思。初层练习，身体如在水中，两足踏地，周身与手足动作如有水之阻力；第二层练习，身体手足动作如在水中，而两足已浮起不着地，如长泅者浮游其间皆自如也；第三层练习，身体逾轻灵，两足如在水面上行，心中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炼神还虚，打破虚空，脱出真身，永久不坏，进于行神俱妙，与道合真之境矣。
还虚之式，唯手足身体，外形不要着力，俱随意而行之。然身体亦非全不用力，其劲不过极力往回缩去，意在蓄神耳。
道家虚寂静笃时能观察到经络的走向，是凉的感觉，不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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