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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昌 | 写给成濑巳喜男的赞美文


1991年第四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剧组


宽忍:这无法战胜又不可见的风格

——关于成濑巳喜男


很久没有去湖畔的“艾伯特饭店”了。这是我以前住在西雅图时常去的一家饭店。美味的食物,热情的服务,还有那儿晚餐带来的单纯快乐,都无法忘记。真是好久不来了,饭馆却还是一如当初。清洁而安静,完全没有其他店面里那毫无意义的要去吸引人的多余服务。服务员面带微笑的走向这边,娴熟的将我们领到座位前。“欢饮光临,您需要什么饮料吗?”一瞬间,无法名状的回忆在脑中穿过,语言梗塞在喉咙里。 


以前开着破破烂烂的汽车从弗罗里达大学兜风到马萨诸塞州。几乎是二十个小时不间断的行驶,达到目的地的第一站,华盛顿DC附近的维吉尼亚时,已是精疲力竭又饥肠辘辘,看到“贝拉老太太食堂”。按下门铃的我,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疲倦的站立在那里。贝拉老奶奶打开厨门招呼我进来。她身上有股正在做饭的油烟味。隔着厨房她开口说道:“欢迎欢迎~要喝什么?”


现在,服务员的名牌出现在我眼前,他叫诺曼。诺曼并没有什么不好,实际上他是名优秀且动作利索的服务员。但是从两人口中说出的同样一句话,感觉却那么的不同。同一句台词让不同的演员来说,听起来可能完全不同。同一个剧本让不同的导演来执导的话,看起来可能完全相反。从这一身整洁的装扮来看,诺曼给人感觉友好,阳光,而且乐于助人。贝拉老奶奶,穿着工作用的针织长衫,肥大宽松的牛仔裤和拖鞋,卷着蓬松头发。但是,从这接近心脏的声带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却非常不同。诺曼的声音,在护照的账单上签上字,在文件夹里塞进百分十五的小费之后,从“艾伯特饭店”走出门,刚上车也许就忘记了。但是贝拉老奶奶的声音,在旅行期间,即便第二天穿过马萨诸塞州州界之后,还在我耳边回响。伴随着世界上所有的惊奇只想全部尽收眼底的渴望,在孤独生活的这几年的记忆里,她的声音成为了最可爱的存在。


吸引我注意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在讲述故事的时候,是为了让听的人觉得我们是了不起的说故事者吗? 演员的痛哭呐喊,是为了让粉丝们认为他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吗? 贝拉老奶奶的料理,是为了让贫穷饥肠辘辘的旅行者的我感动不已吗? 不仅仅是这些吧,那么又是什么呢。同一句台词,却让人听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在短暂的百年电影的历史当中,像能够与那些伟大的电影作者们所获得的风格相匹敌的,成濑身上没有。和同时代的导演们一样,他是诺曼的同伴,也就是说每天不得不提供早餐和晚餐的服务员。作为被制片厂雇佣的人,职业生涯拍摄了八十九部电影,却是因为如此。正好像,诺曼为了工作不得不给店长干活一样。只是和在报纸的美食栏上总是好评如潮的“艾伯特饭店”不同之处在于,成濑在,黑泽明的戛纳和威尼斯时所获得的成功光环之下,小津所拥有的禅一般的静谧且纯粹的魅力,而引发的议论和赞美当中,显得格外沉默寡言。他在,《浮云》《女人上楼梯之时》《情迷意乱》这样安静的故事当中平静的述说着。


只怕演艺界的所有,都建立在或个人魅力,或领袖感召力,或性魅力之上。和在戛纳电影节的首映式的傍晚走上红地毯一样,醒目的广告在我们的生意当中不可或缺。让观众产生走向电影院的冲动,在这个商业界内,无论对谁来说都是重要的课题。


观众就像饭店里的顾客,从占据新闻头条的小道消息,到电影杂志的评论和批评都为他们提供。在有些饭店,急急忙忙的上菜,走出门后就忘了中餐刚吃了什么。在有些饭店,因为提供过于实惠的饭菜,客人得以吃到令人满意的实惠晚餐。在另外的饭店,价格不菲,顾客洋洋得意的埋单并感到满足。还有些饭店,和美食家交换各自的兴趣。在知名报纸的生活文化栏中写下食评,为了是给人们的味觉带来刺激。


那么为什么饭店是必须的呢? 和去看电影的道理一样。饭店是胃的食粮,电影是心的食粮。


后现代化的都市生活,变得越发错综复杂。随着被卷入其中,处理完日常单调的琐事,感觉像是在一尘不染的日子,行驶在美国的东海岸95号高速公路上,通过破旧汽车的挡风玻璃时出现的风景。被车前灯照亮的车道,从两旁疾驶而过的树木,有时候出现的大型绿色路标,时而远离时而靠近,就像是无法记忆的地名,指引下一个停留的地点。维吉尼亚的山坡对面,随着太阳落山,贝拉老奶奶的家逐渐浮现眼前,我好像是回到了故乡般无比思念。


贝拉老奶奶,不是只为了我才做的料理。然而她却为了我竭尽所有的,让我感受到了我所追寻的相遇的瞬间。那一瞬,我们又重新回到人之为人的命题。


电影导演这种职业中有许许多多诺曼这样的人。从让-吕克·戈达尔那般非常炫目夺人的导演开始,直到魅惑的费德里科·费里尼。从拥有强烈风格的欧洲导演,到拥有高超特殊效果技术的好莱坞。为取悦西方的影评人,通过掩藏在因为民族性就可以正当化的人道主义者表皮之下,呼吁异国情调风格的非欧美出身的导演们也包含其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为了得到,自己的个人价值是作为最独创性的存在的认可而努力的。我们每一个人,对与自己最直接相关的兴趣予以重视。个人风格成为自我意识过剩的原因正是如此。从粉丝来看,我们对自己是多么独创性这件事感到敏感。这和诺曼的情况,成功这种实感,是在特定的日子里,通过从服务满意的顾客手中获得的小费来计量一样。当我们在说同样的台词:“欢迎光临,您需要什么饮料?”时,听起来感觉一样的原因正是如此。但唯有成濑不同。


他的第八十六部作品《情迷意乱》的最后镜头。高峰秀子突然明白了,从满是泥泞的小山坡下来,大伙抬出来的尸体,是对自己暗中恋慕的小叔子加山雄三。这时候,她朝搬运尸体的一伙人飞奔过去。奔跑再奔跑,好像放弃了所有的高峰突然止步的神态,被一个镜头捕捉。在大部分的电影当中,导演们都会将女主角的演技做煽情化的处理,在这个时候成为了把玩观众感情的良机。完全相反的成濑,让发疯似的追奔在身后的高峰站停了下来,她伫立着。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平定,好像在对自己说“这就是人生呵。那人生就不得不继续下去吧”。成濑迅速的截断画面,让电影结束。


还有比这更不露声色的宽忍吗?


就像记得在维吉尼亚・住宅区的贝拉老奶奶家度过的那晚一样,直到如今,我还记得这幕场景。


杨德昌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一日


《情迷意乱》的结尾,高峰秀子的特写


图注[[1]]1991年第4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左起:杨德昌、张震、杨静怡、余为彦、张国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获得评委会特别奖,影评人费比西奖。这是杨德昌作品第一次在日本的放映,随后陆续包括其他作品的特辑上映,此后受无数日本导演电影人影评人追捧。2007年结肠癌突死,在日本造成的杨德昌神话,超乎了我的想像。


图注[[2]]加藤干郎在《日本电影论 1933--2007》书中谈及成濑《情迷意乱》的文章的最后注解部分,指出杨德昌将高峰秀子从奔跑到伫立的结尾,看成是“被一个镜头捕捉”。实则误解。实际上是由多次正反打构成。加藤干郎反过来肯定了,杨德昌之所以会误以为,是因为太过于情感投入,也侧面说明了成濑化情感于无形的拍摄技法。另,1994年,杨德昌带《独立时代》来东京电影节,加藤干郎对其做了采访。


文注[[1]]这篇文章写在1998年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成濑巳喜男电影回顾展的时候。当时杨德昌是用英语写的,原标题为“Generosity: the invincible invisible style -- On Naruse Mikio', Mikio Naruse, San Sebastiàn-Madrid, 1998”。原文直到现在仍未找到出处,猜测很有可能写在巴塞电影节成濑回顾展的小册子上,并未成书。笔者所译,出自大久保清朗的日译版,其译文收录于《成濑巳喜男的世界》莲实重彦,山根贞男编,筑摩书房,2005年。


文注[[2]]杨德昌另一次提及成濑是在与电影研究者Michel Ciment对谈当中。他如是说道:“那么真挚的导演,我从未见过”。收录于佐藤秋成监修的『CHINA EXPRESS』, エスクァイアマガジンジャパン, 2000年)


翻译: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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