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路西法尔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2019年的白玉兰奖「最佳女主角」颁给了主演《正阳门下小女人》蒋雯丽而不是之前呼声很高的姚晨。
《正阳门下小女人》（2018）
和近年来被频频吐槽的奥斯卡一样，国内的主流影视奖项也呈现出越加保守的趋势：同是事业女性，刁钻刻薄苏明玉和含辛茹苦的徐慧珍，哪个更符合「昂扬、有价值、适应时代」的评审标准不言自明。
提起蒋雯丽，观众最先想到一个词或许就是「贤妻良母」，再极端点就是「妻」和「母」。两个社会化的符号，定义了蒋雯丽大多数的影视形象。在同时代，没有哪位女演员像蒋雯丽一样凝结了如此多的用于修饰母性的美好特质：温婉、乖巧、慈爱、奉献、坚强……
蒋雯丽首次「触电」是出演电视剧《悬崖百合》，当时还是北影在读生的她凭此获得了飞天奖最佳女配角提名。可惜的是，今天这部作品在网上已找不到资源，从有限的文字资料中得知这是一部兼具革命题材的儿童片，想来蒋雯丽饰演的延安保育院老师苏珊一定也是散发着母爱的光辉。
在刑侦题材的电影《神秘夫妻》中，蒋雯丽饰演一位娇弱的未婚妻，同时也是一企强奸案的受害人。随着和案情抽丝剥茧，观众惊讶地发现该案的幕后黑手竟是蒋雯丽移情别恋的未婚夫。影片拍得中规中矩，但蒋雯丽楚楚可怜的扮相令人印象深刻。
《神秘夫妻》（1991）
这不是她最后一次扮演婚姻生活的受害者。说来奇怪，男人们对单身的蒋雯丽一见倾心，像《黑冰》中王志文扮演的毒枭，明明怀疑她是卧底仍飞蛾扑火般对她展开热烈的攻势。
可是那些把她追到手的男人却往往毫不珍惜，如《杏花三月天》中的张国立、《牵手》中的吴若甫、《中国式离婚》中的陈道明，都忙不迭地从这个完美妻子身边逃开。被丈夫无故伤害、背叛、抛弃似乎也是加冕「贤妻良母」的必要一环。
《中国式离婚》（2004）
观众真正记住蒋雯丽这个名字，始于《霸王别姬》开头的七分钟。在片中她扮演的既是一位母亲又是一位妓女。她妖娆，用带着泪痕的眼睛抛媚眼；她决绝，不惜亲手剪下骨肉的六指。但终归我们能感受到一位母亲对儿子病态的爱，妓女的全部罪虐都在这博大无边的母爱中得到了宽宥。
《霸王别姬》（1993）
不同的时代里「贤妻良母」的标准本身也在变化。九十年代启蒙思潮余温未退，这一时期蒋雯丽饰演的多是那些富有同情心、勇于打破世俗礼教的女性，像《杏花三月天》中勇于抛弃粗鲁丈夫，委身农村知识分子的杏花；《大地之子》中不顾民族阶级壁垒，与有着「特务」嫌疑的日本遗孤结合的江月梅；还有《日落紫禁城》中辅佐光绪变法的珍妃。来自女性的温柔象征着对怀揣政治原罪的男性的赦免。
《大地之子》（1995）
吕乐的地下电影《赵先生》是蒋雯丽塑造此类角色的巅峰。在这部影片中，蒋雯丽展现了自己表演的秘密武器：富有包容力的温柔凝视，仿佛男性的一切弱点都被她那双漆黑的眸子无条件地接受。虽然没与赵先生发生任何肉体关系，但与这样温柔的目光对视却仿佛什么都发生过了，足以成为赵先生枯燥日常中无法磨灭的惊鸿一瞥。
《赵先生》（1998）
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纪初，整体性的社会改造方案已经普遍受到冷落，高速发展的经济推动着每个人去关注眼前，「幸福」成为了这个时代被谈论得越来越多的字眼儿——令蒋雯丽大红大紫的《牵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拍摄的。
《牵手》（1999）
今天看来，《牵手》可以算是一部中年偶像剧，可是在当时包括导演本人在内，都把《牵手》看作一部「现实主义的」电视剧。这两者的区别是偶像剧完全是以感情来驱动的，男女主人公爱或不爱就是唯一动力；「现实主义」则必须考虑财产分配、社会地位、两性关系这些现实因素。
《牵手》里吴若甫的变心出轨被笼统地归结为蒋雯丽成为全职太太后一心操持家务、照料孩子，疏忽了与丈夫的精神交流，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令丈夫嫌弃的「黄脸婆」。而编导给出解决的办法是提醒女性婚后也不忘「提升自己」，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独立女性」。剧中的蒋雯丽重拾专业后果然焕发出无穷的魅力，所遇到的男人从大款到医生一一为她倾倒，连前夫也回心转意……
《牵手》的情节听起来犹如《知音》一类女性杂志上刊载的那些粗糙的心灵鸡汤，实质上是一种面向女性的成功学。也许它能给某些陷入焦虑的已婚女性带来些许安慰，但它对于婚姻的反思是相当似是而非的：它把两性的权责关系问题简化为女性单方面的自我修养问题，这是对于女性现实生存状况的遮蔽。
这股专注自我提升，不要追问规则是否公平的风气当然并不只存在于婚姻中。
《牵手》热播后，蒋雯丽主演了一系列情感剧，像《金婚》、《娘要嫁人》、《中国式离婚》、《当幸福来敲门》……直到刚刚获奖的《正阳门下的小女人》。
《金婚》（2007）
仔细看来，这些剧中关于幸福的教导总是在变：有时女主角被教导幸福的秘诀是提升自我，有时被教导幸福的秘诀在于隐忍，有的被教导当断则断，而《正阳门下的小女人》则更是将创业奋斗和女性的幸福结合了起来。
个人奋斗不重要吗？当然重要。容让、决断、自我提升也同样重要。问题在于，当政治热情高涨时，我们就在荧幕上宣扬敢于突破政治藩篱的「贤妻」；当经济发展不平衡时，我们则不遗余力地鼓吹「提升」、「隐忍」乃至「独立」的「良母」，那么无论是歌颂「家庭主妇」还是「女强人」，都无法使女性摆脱被父权凝视的客体地位。对女性的所谓「独立」的赞扬有太多与父权暗通款曲的地方。
相比蒋雯丽所塑造的数不尽的「贤妻良母」，《立春》中那个自恋到有些偏执的王彩玲才是真正让我动容的角色。如果没有王彩玲这个角色，蒋雯丽的整个演艺生涯都将干瘪许多。
《立春》（2007）
王彩玲既不温柔可人也不善解人意，面对周围充满恶意的凝视，她顽固异常，宣称「我宁要仙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以几乎残忍的方式地拒绝了所有男性与自己同病相怜的需求并间接导致了其中一个走向犯罪。
与剧中三位男性相比，王彩玲决绝地舍弃了廉价「幸福」的诱惑。保持自我，不听信什么「提升」、「独立」之类冠冕堂皇的口号，拒绝投身于一场被精心设计好的游戏，才是对父权的真正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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