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应被遗忘的诗坛巨人
【法国】阿兰·博斯凯⑴
杨松河 译
凡尔哈伦的第一部诗集《弗拉芒女人》问世已经一百年了。今天,这位诗人如果说还没有被遗忘,至少是被忽视了,甚至遭到了恶毒的诋毁。那个时代的诗坛我们至今能够记忆犹新的,并不是那些简单的、明白的、一目了然的作者,如雷尼埃⑵之辈,而是那些荡气回肠的抒情诗的捍卫者。好诗的遭遇虽然不公正,但兰波⑶、马拉美⑷、洛特雷亚蒙⑸的诗歌至今让我们叹为观止,那时候,只有魏尔伦⑹没有招致知识分子和专家的讽刺和挖苦。
难道我们处于令人痛心疾首的重蹈覆辙的前夜?
应当承认,在那些年头里,巴那斯派⑺受到指责,说他们喋喋不休于虚无飘渺,裸体美人、山水仙女、农牧女神充斥了诗歌,苍白无力,毫无灵感可言。今天,人们不顾一切地遮星蔽月,造成的伤害是深刻的。理解一位诗人成了对诗人的辱骂,以至于现在的陈词滥调比当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兰波和马拉美已是不朽的诗人,难道我们不应该抿心自问,被冷落的其他诗人是否该恢复名誉了。如今亨利·德·雷尼埃和何塞·玛利亚·德·埃雷迪亚⑻的诗集已经重新出版,看来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现在该轮到凡尔哈伦了。他的袖珍本诗集已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
将他的两部代表作《恍惚的农村》和《章鱼城市》合成了一卷。这一努力是值得的,如果能把凡尔哈伦的其他作品一并再版,那就功德无量了,因为他还有一些诗更慷慨激愤、更娓娓动听、更神秘莫测。凡尔哈伦的诗情变化万千,简直难以置信,以至于毁谤他的人有眼无珠,乍一看,就认为诗人一无是处,却看不到他的缺点掩盖着的高尚美德。只要能把诗人从炼狱中请出来,评说1890至1910年间的诗坛,凡尔哈伦就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杰出诗人。
日耳曼节奏的法语诗
看来还得统一一下对诗人的某些定性。我们常听人说,诗人应当是富于哲学思想和语言知识的人,他苦心孤诣地对世界进行再创造,倾心于人的最终目的,却不考虑他与人民的联系,或者说穿了,不把普通读者看在眼里。这种贵族气派要求诗人享有完全的自由,造成的结果是:他对公众漠不关心,公众对他也不感兴趣。诗人的桂冠岂能同他人分享命运。谈不上是世道沧桑旧话重提的问题,因为希望诗人上街未免成为奇谈怪论。不过,人们可以想象出别的关系,比如说如今魁北克⑼诗人同他们的乡土的联系,因为他们的主要灵感来自他们自己的土地,从乡土中找到某种情真意切的意义和未来。
凡尔哈伦初涉诗坛的情况也是如此。他扎根乡土,但绝不是地方诗人。他歌唱弗兰德,但不是用当地人的语言,而是用“高妙的法语”——当时尚无这种提法——写诗。这种诗情与诗言的矛盾,从第二部诗集开始,很快就被他迎刃而解了,那就是用法语去适应日耳曼语的节奏⑽,从而丰富了法语诗歌的新韵律。马拉美的革新出于他诗歌实验的意愿,而凡尔哈伦的革新来自弗兰德的清风和原野。他的创新很快得到比利时其他象征主义诗人如梅特林克⑾、罗丹巴施⑿,尤其是艾勒斯康⒀的鼎立支持,诗人知道,他眼前有一片广阔的处女地需要开发。诗人对诗歌进行了这样的处理:节奏舒缓,轮回反复,猛然穿插一连串长词,特别是善于调动形态副词的作用。韵律丰富多彩,但允许违规和突破,喜欢用副歌和叠句,山重水覆,回声阵阵,的确有点贝基⒁的味道。
比利时象征派诗人并不自我张扬,而是把思想和灵魂融入亲爱的比利时风光中,诗歌产生的效果别具一格。云遮雾障,蜿蜒曲折,但爱恋之情横无际涯。在这方面,凡尔哈伦继承了早期弗兰德画派的传统,缕缕诗情里充满深邃的画意,如冯·爱克⒂的心醉神迷,迪克·布茨⒃的讽刺挖苦,勃鲁盖尔⒄的无拘无束。凡尔哈伦使沉沦了几百年的弗兰德复活了,让人回忆起那些神秘主义的作家和修士的色彩。这也是一种沉思的抒情诗,从中也许可以看到魏尔伦的影子,只是更委婉,也更颓丧罢了。茅草屋和修道院的弗兰德已经不适合30年代以后的世界了。
凡诗中的工业世界
凡尔哈伦很快把目光转向巴黎和现代生活。当时工业已经逐步繁荣,铁路交通、机器锻造、钢铁冶金等行业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各个城市名声鹊起,争先恐后重振雄风,如章鱼般向四面八方伸展它们的腕手。左拉的文风大获成功,人们开始阅读无产阶级作家如高尔基的小说了。手工业者纷纷走进了工厂,因为大工厂把他们吸引进去,改造他们,又绞又榨,最后把他们一口吞没。诗人的语汇也随之发生迅速变化,就像故乡的河流和沟渠两旁的啤酒花翻新花样。到处都是机器,凡尔哈伦周围的社会主义者进行罢工,要求实行8小时工作制,他们不惜铤而走险,在骚乱前面也不畏缩后退。轧钢机代替了神话传说。煤矿瓦斯威胁着工人的安全。凡尔哈伦像几十年前的惠特曼⒅一样参加了斗争,惠特曼的诗歌在当时被翻译介绍过来,风靡一时。说凡尔哈伦的诗歌是“投身”文学未免太轻率了,他的诗洋溢着满腔热情,但并没有采取明确的立场。凡尔哈伦给我们带来的更像是爱的信息。他避免展开一次十字军远征运动,他只道出了人与机器的复杂关系,并无意同情一边而谴责另一边。他有太多的史诗天赋,不至于沦为判官,也没有为劳动者的悲惨命运痛哭流涕。他只是壮怀激烈地表现一个时代,对政治狂热敬而远之。他感兴趣的首先是积极向上的轰隆隆的生活场面,与马拉美及其门徒瓦莱里相反,并不过于讲究精雕细刻的韵律,也不开口闭口就是地中海神话和和拉丁文化的循规蹈矩。他代表的是一种野味,人道主义从中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从滚滚波涛到涓涓细流
十年间,他不拘一格,引吭高歌,既表现了未来主义的风采,又有一致主义的风范,但此后,他决定对诗歌道路进行两方面探求。一方面,他不改初衷,仍然忠实于建设中的世界,并越来越把这个世界理想化,千方百计维护理想世界的主流地位;而另一方面,他保留一个幽静的港湾,以抒发他内心温情脉脉的情感,从1896开始,他陆续发表诗集《时光》里的诗,这些诗歌可以说就是一种爱情的编年史话。他知道,没有坦诚,没有神秘,没有疑问便没有真正的诗意。是涓涓细流还是滚滚波涛,他不由左右为难起来,弄不好就会引起他的崇拜者的不满,因为他的狂热支持者们已经分裂成对立的两派。他必须建起一座大厦,成为久经考验的作品,使得两派求同存异,和谐相处。从1904年到1911年,他连续写了5集诗集,统称《整个弗兰德》:历史,传说,风俗,现实世界,对未来的憧憬,兼收并蓄,相得益彰。乡恋日志变成了诗恋日记。
最后的岁月令他感到伤心甚至很痛苦。他没有洋洋得意,他不得不临危受命为反抗德国的入侵而四处奔波,为拯救危亡的祖国而振臂高呼。1916年,他不幸被一趟列车压死在一个车站上,诗人的全面气质盖棺定论。但是在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时代,人们却对他滥施攻伐,说他最后的几本书不过适用于剧场声明。
现在已经是时候了,该好好认识诗人的真面目了。凡尔哈伦不仅仅是人人称颂的力的诗人,而且是一位心潮澎湃、多情善感的诗人,他既有普罗米修斯的复杂心胸,又有天真烂漫的纯朴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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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阿兰·博斯凯(1919- )法国现代诗人、小说家和评论家,其诗歌论著《语言与眩晕》被认为是法国最重要的诗歌文献之一。本文发表在1982年12月3日法国《世界报》文学评论专版上。
⑵亨利·德·雷尼埃(1864-1936),法国诗人。法兰西文学院院士。代表作有诗集《明日集》、《古老和传奇的诗歌集》、《田园和神圣的游戏》等。
⑶兰波(1854-1891),法国象征主义诗人。代表作有《地狱的一季》、《灵光集》、《语言的炼金术》等。
⑷马拉美(1842-1898),法国象征主义诗人,诗歌有《牧神的午后》,诗剧《爱罗狄亚德》,评论《孤注一掷》等。
⑸洛特雷亚蒙(1846-1870),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代表作有散文诗《马尔佗梦之歌》。
⑹魏尔伦(1844-1896),法国象征主义诗人。代表作有《无言之歌》、《智慧集》、《平行集》以及诗论《诗的艺术》等。
⑺巴那斯派,19世纪法国诗歌流派,又称高蹈派,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反对诗歌为政治服务,也反对诗歌反映实现生活,代表人物是勒貢特·德利尔。
⑻何塞·玛利亚·德·埃雷迪亚(1839-1907),法国文学院院士,巴那斯派诗人。生于古巴,父为西班牙人,母为法国人。代表作有《战利品》。
⑼魁北克,加拿大的一个省,当地居民大都是法国移民的后裔,因此法语成了该省的官方语言。
⑽凡尔哈伦的家乡安特卫普地属比利时的弗拉芒区,当地人讲弗拉芒语。弗拉芒语即荷兰语,属日耳曼语系。而凡尔哈伦是用法语写作的大诗人。
⑾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时象征主义诗人和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有《群盲》、《佩列阿斯与梅丽桑德》、《青鸟》等。
⑿罗丹巴施(1855-1898),比利时象征主义诗人和剧作家,代表作有诗剧《面纱》, 诗集《封闭的生活》、《家乡的天上之镜》等。
⒀艾勒斯康(1862-1931),比利时象征主义诗人。代表作有《主日道理》、《生活赞》、《醒悟了的歌》等。
⒁贝基(1873-1914),法国诗人和政论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代表作有剧本《贞德》、长诗《夏娃》等。
⒂冯·爱克(1390-1441),文艺复兴时期弗兰德画家,肖像画和油画革新者,与其兄胡伯特合作圣·巴冯教堂组画《根特祭坛画》20幅,体现了弗兰德画派的人文主义思想,被誉为欧洲油画史上第一件重要作品。
⒃迪克·布茨(1415-1475),文艺复兴时期弗兰德画家,代表作有为根特市政厅而作的《火刑》等。
⒄勃鲁盖尔(1525-1569),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画家。版画和风景画多反映贫苦农民的生活和社会风俗,对封建势力进行抨击和讽刺,具有鲜明的尼德兰民间绘画的风格。代表作有《收获》、《冬猎》、《虐杀婴儿》、《盲人》等。
⒅惠特曼(1819-1892),美国著名诗人。代表作有《草叶集》、《桴鼓集》等。其创作对欧美诗歌的发展有重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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