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兰的花并不是蓝色，是蓝紫色，是蓝色的紫，是紫色的蓝。这样的颜色，便有了老上海的里弄里，某一间华丽舞池中独舞佳人的浪漫味道，迷离的音乐，涩暗的灯光，温暖着所有的疏离和冷漠，有一丝优雅的温柔，有一缕浅浅淡淡的忧伤。
爱摄影的朋友说，走遍全中国他都没有发现如此成片成云的二月兰，她蓝成了海。这盛开成团的海，迎风招展，蓝的浪一排排涌来，又一层层荡去，来得激越，去得销魂，也像古书中某一句突兀的诗行，不知不觉间乱了韵脚，失了平仄。
时在农历的二月，在山东昌邑的潍河边，一群以文字为生的朋友，面对二月兰的娇媚，竟然忘记感叹与抒情的词句，应该从何处开始表达。
流连在万亩湿地公园，心境松驰得像细水流沙，足履也便紧一步慢一步，闲言碎语说着诗歌或者生活，雅致或者平凡，笑声像珠子落在地上，然后弹跳着一个个散去。阳光是朗朗的那种，把林子中缭绕的雾气照得如待放的苞蕾，飘着，荡着。一百多种树木伸展着不同的腰身，荷叶绿了水、皱了波，油菜花黄成最押韵的格律诗，芦苇藏起摇曳的心事沙沙作响，就连路边最不谙事故的野草，也出现得恰到好处。空气中的香有油菜花的，有榆叶梅的，有红玉兰、白玉兰的，那些杂揉了万种风情的味蕾和嗅觉，让思维和舌尖有了冲动。一遍遍地想，所谓秀色可餐，是否也可用于这无数盛开的花和浓郁着的香？潍河像这丝绸之乡的彩带，在公园间雍容华贵地穿行。潍河，这昌邑的母亲河，日夜不歇地流淌，用白云泛起的光和夜里月色的浪漫，搭起躬耕不辍的机杼，织出少女的心事，织出梦里梦外的情怀。也因了这潍河，公园里的空气便成了湿的，湿得像让人伤感，如同听到了遗忘多年的小夜曲，曾经刻意翻找的一两个残缺的音符，只在瞬间，便轻易将脆弱击垮。
凡此种种，仅仅是背景和陪衬，二月兰的背景，二月兰的陪衬。二月兰才是这公园的主人，才是最美所在，才是花的魂，河的魂，城的魂。
可是，二月兰，你因何盛开，又为谁而蓝？
曾经在上年的二月，我同样来到了潍河岸边，与二月兰的盛开约会。初见那片花海的惊喜与心灵的悸动，仍时不时地跃进我的文字，恰如青春萌动的美好情愫。今日再极目于这片盛开的海，我仍然想弄清梦在这花海的深处，会有怎样的光怪陆离，花影如何摇动，花枝怎样缠绵，花香如何弥漫在飘荡的水草间、细密的珊瑚间。还有那一条条游动的鱼，如何窃窃私语，又如何闻香起舞，微醺而眠。那些娇嫩的瓣叶，如蝴蝶惊觉的双翅，搅起一片风，掠起一片深深的紫，掀起层层叠叠的浪，将目光荡到美丽的尽头。我相信眼前的这些花，是有灵魂、有感知的，这正是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禅悟和觉醒。而她们，也定然与我这种耽于幻想的人一样，愿意赋予所有的外在以生命和血肉，世界也因此变得丰满和真实。如此再看二月兰，她便如豆蔻的少女般，玉立婷婷起来。
如果我是花，会有她的灿烂如霞吗？如果花是我，她该以怎样最美的音色盛赞这片土地？
在一棵高大的杨树前，我停住。这棵树是矗立在花海之中最粗壮的一棵，树皮沧桑，像我渐渐松驰的皮肤。我仔细察看树的根部，去年故意留下的一块青石，还在，身上布满尘土，但目光仍然炯炯。我放下这块石头，是因为有一束花正在树的根部盛开，我惊奇于一粒种子如何挣脱树根的束缚，长成一种夺目的娇艳。而今日，更多的花在树根处成长，然后盛开。这块石头，当时仅仅作为我突发奇想的某种证明和参照，如同这个世界我来过的戏语，与花无关，也与杨树无关。而今天，当我把三者强行联系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发现自然界的经纬关系竟是如此神秘，杨树极力把臂膀伸向天空，兰花独自摇曳成彩，唯有石头默默无语，听与观，都如此自在。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在无意间印证着动与静、黑与白、时空与空间、无语与沉寂的逻辑关系。而在这所有的关系中，人恰恰成了自然的另类，以改造自然的姿态，做着搅扰花影的惊梦人。
我掐断二月兰的一个叶片，如同把上年的某个日子和今天捻在一起，在手指上揉了揉，放进嘴里。我想品出极致到灵魂的香，味蕾中却只泛起淡淡的咸，在舌尖弥漫，然后变成涩涩的苦。
昌邑临海，这花片的味道，是它本身的气息，还是土地的味道，我不知。
但我记住了二月兰，记住了这片略带伤感的花海，蓝色的紫，紫色的蓝，如某人某处梦中的琴弦，自顾弹唱，调符散乱到来不及捡拾。二月兰，如果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到底为谁而蓝？你会回答我吗？
二月兰，属于这座城市，而这座宁静安祥的小城，也仅属于二月兰。
我，只是过客，这座小城的过客，二月兰的过客。可我只要走过，就不得不为她而歌。
来年，以及来年的来年。
2015/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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