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校友的去世告别，我这是头一遭。熟知的丽珠走了，永远的！文革前我和丽珠同在一所学校读中学。我初二，她高二。彼此往来不多，相互却并不陌生。丽珠高挑、瘦削，白皮肤因缺少食物营养，看上去愈发的苍白。两根齐肩短辫，规规矩矩畏畏缩缩贴在耳后，让她显得老实有余，活泼不够。脸上时时挂着浅笑，透出她为人谦和与友善。我知道丽珠因成绩优良，期期能获奖学金和难得的困难补助。
九十年代初期，我当年中学时的老师让我帮丽珠给辍学在家的小儿子找份工作，我和丽珠在东岸家中有机会深入交谈了一次。我俩见面后互相注视良久，半疑半猜喊出对方的名字。岁月风霜雨雪，过早毁坏了我们的容颜。她没变的是，继续白、继续瘦！交谈中丽珠一口气将她前半生的故事和盘托出：1964年高中毕业前夕，她们班发生了一件事。班主任老师与一个在校内干活的工友因一件小事发生了口角。老师分辨，遭工友野蛮殴打。事后打人者无事，老师却受到严厉处分。同学们气不过，向校方党委提出抗议，在义愤之下还罢课两天。血气方刚、思想简单的学生们哪里知道，那时侯正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狂风初起之时，各级单位都在绞尽脑汁，抓“阶级斗争”的表现，这件事恰恰撞在了枪口上。班主任老师出身不好，而工友是贫下中农，于是这事就被上升为“政治事件”。因为那次闹事“性质严重”引起了上级领导的疑虑，工作组拿走了毕业班全体学生的档案，档案全扣押在了公安局。这使得后来的高考这些高中毕业生无法完成政审手续，结果导致一中那年高考，无人录取，好学生丽珠等人一样无法幸免。此后，高考“剃光头”的事情，在师生中间议论了好多年，但人们敢怒而不敢言，无可奈何。
以往，丽珠一大家人，完全依靠她母亲教书为生。本该挑大梁的父亲，因黄浦几期，伪军官等重罪，早已成了枪下鬼。来自四川，无亲少友的妈妈，战战兢兢苟延残喘，护卫着她的两儿两女。这家子的困苦境遇，触动了一个男士的恻隐之心。他向她们伸出援手，给了孤儿寡母些许帮助。这下不得了了，激起强烈“公愤”。铺天盖地的污言秽语像洪水般涌来。受不了“破鞋”的羞辱，母亲抛下无依无靠的四个孩子，含冤离世。
似这种状况，丽珠还指望读哪门子书！
多方设法，在师资奇缺的机会中，丽珠以她高中毕业资格，获得一个代课老师的名额。她用菲薄的收入，养活着自己和弟妹。
想不到的政治运动袭来，泥巴碗打破。丽珠很快失去这份让她珍惜万分的工作。
为养家糊口，心灵手巧，勤劳吃苦的她，干起了街边裁缝。倒霉的丽珠，竟连这也干不长久，光荣的下农村运动，波及到离校几年的她。她也必须卷起铺盖走人！这回她被安排到高泽源林场，当了名拿薪工人。
从此吉星高照了吗？没有。与她同时离城去农村插队的弟弟，因为太小太不会照顾自己，失足从黑黢黢的楼上跌落在地，当场头破血流昏死过去。等人们发现，急忙抬了担架送他去医院抢救，终因路途遥远，尚未成年的他，在羊肠小道上咽了气……
丽珠讲述这一幕时，不似我担心的那样痛苦。只见她屡作停顿，却不见泪下。直面过三次异常死亡的女人，内心是否已经长茧？
在林场的那段日子如何，丽珠未与我详谈。她告诉我，她在那儿和一位长沙知青结了婚。婚后生一子，两岁时感冒高烧不退，没法及时送医，“脑子烧坏了”。
傻了的儿子，终生只能靠父母了。无奈之下，他们生了二胎。小儿子倒是健康活泼，眉清目秀，讨人喜欢。但长到如今十六岁，他无论如何不肯再去上学，还常跟着街上小混混胡闹。丽珠焦心，苦不堪言。为拴住老二的心和身，她应允儿子打工的要求，四下请同学老乡帮忙，为他谋一差事。
“这不，七弯八拐找到你这里来了”，丽珠不好意思说。又说：“我们一家是随知青大返城回到长沙的。我夫妻俩同时安置在织布厂。开始织布厂很红火，布要凭票买嘛！我那时也很开心。住婆婆家，虽要伺候一屋人，我还有精神搞好生产。我手脚麻利，肯卖力，当过厂里劳模呢！”
说到“劳模”，丽珠刚要绽放笑容，突然又收住，脸色阴沉下来。她长叹一声：“唉！好景不长，前两年织布厂倒闭，我夫妻双双只好回家！”
“那，现在靠什么生活？”我忧心忡忡问。
“生活费倒是还发一点的，可这物价一年年飞涨，真叫人挡驾不住。何况老大那种情况，我们总得设法留点钱，不让他将来饿死。所以，老二实在不想念书想做事，我们也随他便了。实际上，我也在打工，帮一私企老板和他的二十来个员工做饭。”
“你行吗？二十来个人吃饭呢！”三个人的饭都弄不成样子的我，不无担心。
“怎么不行！我搞完饭，还有时间帮他们抄抄写写。我做的菜，他们好喜欢吃。特别高兴我重视卫生，夸我灶台碗柜没一处不干干净净！老板对我特别好，久不久给我加点工资。逢年过节还送我红包咧！特别是去年，公司去深圳旅游，还把我带上，他对我和其他员工，是一视同仁的！”
面对这个昔日品学兼优的高材生，我感概万千。
人，需要多么顽强的适应能力，才能存活于世！
零八年某一日，丽珠的老板发觉，平常最守时的丽珠阿姨，今天到了开饭时间，厨房里外，还不见她的踪影。打了电话去问，才知道他们敬重的方姨患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
丽珠瘫了，半边身子不会动。失去了语言能力，意识不清，连我们几个走得亲近的老师、校友，也全认不得了，真个面目全非！她让我们唯一熟悉的，是那张雪白的脸上永不隐退的微笑。
她这一瘫七年。中途，二次中风，接受了开颅治疗。昨周三晚两点，第三次发病，这次再也没醒来。
得到噩耗，我和“娘家”老师姐及同学，赶往丽珠那个与繁华都市格格不入的家。她不在。她睡在医院的最安静处，等待人间最后一次烈火的洗礼。
最管不住生离死别眼泪的我，此刻没哭，反倒莫名浮上一丝宽慰。唉，丽珠天姿聪颖，乖巧听话，勤劳肯干，老实巴交，却从生下到死去，一直在苦痛中挣扎。难道这就是她应有的人生吗？现在，她终于走完了她的艰难人生，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告别了。她的死与其说是生者的悲哀，不如说是逝者的解脱吧！我默默在心里对丽珠说：“刚才我听见你的傻儿，第一次开口叫了'姨’；这几年，你聪明的老二在电器维修行业，干得风生水起。他快娶媳妇了。姑娘模样俊俏，心地善良，一点也不比你当年差，你就安安心心地走吧！”
李黎明，女，长沙知青。1966年高中毕业，1968年下乡农村插队。1969年自行去往新疆，三年后招干进城，到一子弟学校教书。1979年调回故乡湖南，到银行工作直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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