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印中：聂绀弩诗诠释（4）

NO13.  受表扬

超额百分之二百，乍听疑是说他人。

支书竖拇夸豪迈，连长拍肩慰苦辛。

梁颢老登龙虎榜，孔丘难化溺沮身。

寥寥数语休轻视，何处荣名比更真。

   

句译

超额百分之二百完成任务，这句活乍听还以为是说的别人。   

等到生产队的党支书对着我竖起拇指夸耀，连长拍着我的肩头慰问我辛苦了，这时候才知道受表扬的是我。

我虽然像北宋的梁颢，年老了才登上了头榜，但是，像孔丘的弟子一样的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是难以真正变成像桀溺、长沮那样在田间劳作的人的。   

不过，话说回来，支书和连长的寥寥儿句话也不要轻视了，世上哪里的荣耀名称比这个“超额百分之二百”还真实呢?

解说

   

诗人长期以来，已惯于挨批，跟受表扬无缘，因此，才有首联这样一种心态的流露。

   

颔联写支书、连长相继表扬，使诗人大生感慨，大为感动——在当时，应是真情的表现。颈联、尾联写的就是这样的心情。

关于“梁颢”句，宋代王应麟的《三字经》写有：“若梁颢，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

关于长沮、桀溺，《论语·微子》有“长沮、桀溺耦而耕”句。

 

NO14.  丁聪画老头上工图

驼背猫腰短短衣，鬓边毛发雪争飞。

身长丈二吉诃德，骨瘦瘪三南郭綦。

小伙轩然齐跃进，老夫耄矣啥能为。

美其名曰上工去，恰被丁聪画眼窥。

句译

图画里的这个老头，驼着背，弯着腰，穿着短短的衣裳，两鬓的头发雪白，杂乱飘拂。

他身长丈二，像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小说中的堂·吉诃德，身骨瘦削像瘪三，形容枯槁又像庄子笔下的南郭綦。

解说

丁聪，1916年生，笔名小丁，漫画家，舞台美术家。

丁聪虽是漫画家，但老头上工图并不是用夸张的漫画笔法，倒是诗人这首诗，是严整的七律，笔法却是漫画笔法。

全诗由图生发，对自己极尽嘲弄。颔联写图中的形象，颈联写上工的背景，都是不堪与无奈。尾联虽是点题，但仍不放过自己。“美其名曰”当然是挖苦，而那个“窥”字，也有让人看出原形的意思。

为什么嘲笑自己、讽刺自己、挖苦自己呢?这大概是诗人长期受压抑、受贬损的一种心态的流露，在诗中，以真实的“我”来捉弄一下图中的“我”，开开玩笑——而这玩笑中又包含着一种什么样的苦涩啊!

全诗语言活泼。颔联对偶工巧而新奇。颈联文言虚字(然、矣) 同口语俗字(啥)连用，化格律的束缚而为流畅。“身长丈二”、“美其名曰”这样文白夹杂的话语，在诗中倒显得相谐。可见，语言在诗家手中自有妙用。

南郭綦，见《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形如槁木。”綦，音其。

 

NO15.  瘦石画苏武牧羊图

 神游忽到贝加湖，湖上轻呼汉使苏。

北海今朝飞雪矣，先生当日有裘乎？

 一身胡汉资何力，万古人羊仅此图。

 十九年长天下小，问谁曾写五单于。

句译

看着瘦石画的这幅苏武牧羊图，我的心神好像忽然到了贝加尔湖，在湖边上轻轻地呼唤着当年汉朝出使匈奴的使者苏武。

贝加尔湖今天飘飞雪花了，苏武先生你当日有皮袄穿吗?

你孤身一人，想沟通胡、汉之间的关系，凭借的是什么力量呢?千万年来，画有人和羊，表现坚贞不屈精神的图画，仅仅有这幅苏武牧羊图而已。

你在湖边茹毛啮雪十九年，时间是够长的了，而同你的精神相比，天下又显得小了，所以直到现在还有人在画你牧羊的图画，试问，还有谁画过与你同时的显赫一世的五个匈奴首领呢?

解说

诗人在《散宜生诗》中，几次写到苏武。北大荒在乌苏里江畔，西边远处就是苏武牧羊的贝加尔湖，同是被流放的身世，使得诗人引起共鸣。全诗通过观画的感受展开，寄托某种感时伤己的意思。

首联因观画而神游，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因为是“神游”，所以当然是“轻呼”。“轻呼”似是面对逝去的古人，欲呼之醒，又恐呼之受惊，感情很是委婉。作者自注：“贝加湖”应作“贝加尔湖”，今省去“尔”字，迁就七字句也。

颔联由“今朝”而相及“当日”，推己而及古人，情感息息相关。“矣”、“乎”二虚字入诗，显得温婉，正是“轻呼”的语气，由“先生当日有裘乎”，读者也可以推问：诗人于北大荒有裘乎?

颈联以问句来肯定苏武牧羊的精神，较之直陈，更见含蓄有味。写万古一图，则更加突出苏武忠贞不渝的精神的崇高。

尾联通过对比，进一步写对苏武的崇敬，是点睛之笔。

全诗主旨在赞颂气节，写得隐晦曲折，蕴藉含蓄，寄慨甚深。

单于，是匈奴最高首领称号，全称为“撑犁孤涂单于”，天子广大之意。《汉书·匈奴传》中写到的五单于为：呼韩邪单于、屠耆单于、呼揭单于、车犁单于、乌借单于。

贝加尔湖在俄国伊尔库茨克附近，是世界第一深湖。昔日的“北海”在当地人世代相传中以讹传讹，叫成了“贝加尔”。

尹瘦石，l919年生，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北京分会主席，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

 

NO.16  柬周婆

龙江打水虎林樵，龙虎风云一担挑。

 邈矣双飞梁上燕，苍然一树雪中蕉。

 大风背草穿荒径，细雨推车上小桥。

 老始风流君莫笑，好诗端在夕阳锹。

句译

我在黑龙江打水，在虎林县砍柴，古书说，云从龙，风从虎，那么，我挑水挑柴，就是把龙虎风云作一担挑起来了。

我在东北虎林，你在北京，距离够远的了，你我双飞梁上燕的情景，也消逝得够远的了，现在的我，一身苍老，就犹如风雪中的一树枯芭蕉一般。

刮大风的时候，我背着草，穿过荒芜的小路，下细雨的时候，我推着车，走上窄窄的小桥——这里可有许多诗意呢!

我到年老了才诗呀、词呀地风流起来，你可不要见笑，真的，好诗真的在我夕阳的年纪里，在夕阳照着的我这个垦荒者的锹头上。

解说

“柬”是信件、名片、帖子的统称。这首诗是以诗代信，写给夫人周颖。称周婆，是诗人依湖北京山习惯，是昵称。

首联告知夫人，现在正从事挑水打柴的劳动——这日常生活事，一经诗语写出，便有一股豪迈雄奇之气传来，有关龙虎地名的巧用，使满纸为之生辉。

颔联通过两组鲜明的形象，抚今追昔，寄托万千感慨。“矣”、“然”两个虚字的运用，强化了感慨的意味。

颈联写艰苦劳动之中，所溢出的丝丝诗情。大风，荒径，细雨，小桥，是触发诗情之景。杜牧有诗，“惟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秋雨过枫桥”(《怀吴中冯秀才》)。陆游有诗，“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剑门道中遇微雨》)。与前人不同的是，聂诗中写到的雨、桥，是诗化了劳动的一种景象。

诗人十分珍惜北大荒的那段生活，曾感慨说过，想不到晚年生活，会如此丰富多彩。在《散宜生诗》的自序中，诗人写道，“劳动现场的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也就都是新事物”，“这新事物又有许多都是我想写能写的”。尾联所写，就是以诗的语言，所表达的这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