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印中：聂绀弩诗诠释（8）

NO.29  伐木赠张先怡

 

湖南儿女不知愁，完达山中雪作裘。

百日皆夸茅屋暖，一冬尽与赤松游。

大呼乔木迎声倒，小憩新歌信口流。

痒煞烹调能手技，替人风里煮猴头。

    

句 译

   

你这个湖南姑娘不知道忧愁，在完达山伐木，你就说把雪当作皮袄吧!

   

在伐木的三个多月里，你老是称赞住的茅屋棚子暖和，整个冬天，你我都是在同红松打交道。

   

你大声高呼，那就是乔木迎声被放倒，你在片刻休息时，嘴边是信口流出的优美的新歌。

   

在完达山的伐木工地，没有能够显示你烹调手艺的食品，让你这个烹调能手技痒到极点，就只好在风雪里给大家用清水锅煮猴头蘑了——不过，这种就地采来的长在树上的菌种，可是一般人享受不到的山珍呢，这也可以让你得到一点满足了。

    

解 说

   

诗中的张先怡个性鲜明，同《给马飞天送饭》中的马飞天一样，都是《北荒草》中少有的妇女形象。她乐观、豪放、热情、能干，在冰天雪地、茅屋乔木的背景中，形象特别突出。“小憩新歌信口流”，如闻其声；“替人风里煮猴头”，如见其人。

   

诗中所写的环境，是艰苦的环境。所谓“湖南儿女不知愁”者，说明不是没有愁，只是“不知”而已。所以，这首诗是在北大荒那样的环境中投下的一瞥亮色。

   

把红松说成“赤松”，这里有双关的意思。赤松，就是赤松子，相传是仙人，有人说他是神农氏的雨师。把一个冬天都在砍伐红松的艰苦劳动，说成是一个冬天都在跟随仙人赤松子在游历，何等潇洒!这里面也有诗人自己豁达、幽默的感情在内。

张先怡，女，1925年生，湖南人，冶金工业部干部。完达山在黑龙江省东部，属长白山脉，林、矿资源丰富。

 

NO.30  冰道

 

冰道银河似耶非？魂存瀑死梦依稀。

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练能裁几件衣。

屋建瓴高天并泻，橇因地险虎真飞。

此间尽运降龙木，可战天门百八回。

    

句 译

   

这种直通山上山下、用来流送木材的冰道，像不像凝固了的银河?又像不像依稀梦中形体已死、精魂尚存的瀑布?

   

远看那一道冰痕成了一条界线，分开了千山万谷一体的雪，试问，从山上挂下来的这匹奇特的白绢，能裁出几件衣服?

   

这条冰道居高临下，运木时势不可挡，好像连同天也一同飞泻而下，那满载原木的爬犁，因为冰道陡峭，地势险要，真像插翅猛虎飞驰下山。

   

冰道里运送的全是巨大的原木，如果这些原木就是《杨家将演义》中的降龙木，那都可以打破天门阵一百零八次了!

   

解说   

冰道是种奇异的事物，“冰道”诗是一首特异的咏物诗。诗作者自注：“从山上到山下之雪中直道，以沸水使雪融后，复结成冰，则载木之爬犁(橇)顺流直下，无须且不可推挽者，谓之冰道。”  

首联以银河、瀑布作比拟，颔联以“一痕界破千山雪”为形容，状冰道难写之景如在目前，都写得景象阔大。

颈联的“天并泻”、“虎真飞”，化静为动，都写得气魄宏伟。尾联引《杨家将演义》中穆桂英用降龙木制斧子柄，以及吕洞宾摆设天门阵的事，增加了冰道的神奇色彩。

全诗最值得品味的是“魂存瀑死”四字。此四字点出冰道之“神”，最为精警。瀑虽死而魂尚存，真把冰道写绝了。此四字应是诗人睹物思人、触景生情而来的内心感受，表达的是一种悲壮的情怀。

 

NO.31  怯问

怯问检尺小姑娘，我是何材几立方？

努嘴崖边多节树，弯弯曲曲两人长。

   

句 译

我怯生生地轻声问那位丈量原木、标出材量的检尺员姑娘：请你看看，我是什么材料?有几立方米?

小姑娘瞥我一眼，不屑回答，对我努嘴示意：你自己往那边看吧，你就是长在崖边的多节疤不顺溜的树，弯弯曲曲的只有两人多高!

解 说

   

在《北荒草》中，《怯问》是唯一的七绝。诗的中心点在“我是何材”四字。诗题“怯问”，表现了复杂的心态：对于“我是何材”，虽怯而犹问，虽问而犹怯。为什么“怯”?这是多次政治运动中，被错误地刀斧砍伐的结果，所谓“高材见汝胆齐落”(《伐木赠李锦波》)，焉得不“怯”?为什么还要“问”?这是对于这个“我”的自身价值，还有一丝希望能得到肯定。所问的是“何材”，而非 “是不是材”，就包含有期望得到哪怕一丝肯定的意思。对于一个 “马上戎衣天下士”(《放牛》)的“高材’’而言，“怯问”二字包含着深沉的悲哀。

   

回答的人是个“小姑娘”，而小姑娘又不屑于直接回答，这表明当时的社会，对于人才的误解、偏见，已经“深入人心”。这使得本来已经深沉的悲哀，又平添了几分。

   

树为什么“多节”，长得不顺溜?还不是因为政治风霜频仍，“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树已“多节”，又长在“崖边”，可见处境危殆。也是诗人身世的写照。“弯弯曲曲两人长”，使人想起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所描述的，人才受到太多束缚、摧残，而产生病态的情况。

   

小姑娘不是回答的回答，使“怯问”者，亦即诗人得到的，不仅是一般的悲哀，而且是人生悲剧了。

全诗的意思，通过问答的方式，表达出大悲大恸铸造的诙谐，大彻大悟后的冷峻。语言极其简练，使人想起贾岛的诗《寻隐者不遇》。当然，两者的内容，又是不可同年而语的。

 

NO.32  挽毕高士

九尺曹交尚出头，终身恨未打篮球。

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

雪满完山高士毕，鹤归华表古城秋。

送君冠带棺中去，恐尔棺中也自愁。

    

句 译

   

你老毕身材像《孟子》中写到的曹交，高九尺还多，你善打篮球，但对曹交而言，一生的遗憾，大概就是没有跟你一样打过篮球了。

   

你本是条汉子，可是．“带着花岗岩头脑去见上帝”，死是白死，同天下百姓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完达山下满了雪了，你这个姓毕的高个子也死了，如同古书《搜神后记》所言，化成了鹤，回归那古城的华表上去了。

    

解 说

   

据同时人回忆，毕是文化部干部，高个子，善打篮球。聂绀弩自编的《马山集》(1962年)有《挽必松》小序：“为国北征者死干完达山下。”毕高士，必松，可能是同一人，曹交，已见《拾穗同祖光》解说。

   

诗的颔联是写挽的原因，从“白死”、“花岗石”等语看，毕有可能死于自杀。当时由于“政治问题”而自杀，被认为是“自绝于人民”，是“带着花岗岩头脑去见上帝”。诗人不赞成自杀，认为自杀是“白死”，无关乎天下苍生。此联用了借对，巧妙而工致，在悲情中包含诗味。

   

颈联从“雪满完山”、“古城秋”等语中，透中悲凉气氛。鹤归、化鹤，喻人亡故仙去。毕是从北京下放北大荒的，所以有“鹤归华表古城秋”之语。从“毕高士”到“高士毕”，是诗中谐音，富于诗的艺术性，当然也是表达的需要。

尾联所写，棺外之送别者愁，棺中的逝者也愁。其实，逝者已无知觉了，所以，悼亡者也有自伤的意思。一“冠”字、一“愁”字，含有万语千言，寄托沉痛的惋惜，无尽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