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印中：聂绀弩诗诠释（10）

NO.37  赠徐介城

 

切土全身尽上锹，路探兴凯水齐腰。

端阳七队曾牛饮，大雪三冬在虎饶。

地里葵花和雨画，袖中茶叶当烟烧。

辛勤最是催耕鸟，日日催人过小桥。

句 译

我看你切土开沟的时候，全身都站在锹上用力切进，你在兴凯湖附近青草连天的沼泽地、草甸子里为开荒探路，蹚着齐腰深的水。

一次端阳节，我们曾经在第七生产队大喝一场，在大雪纷飞的三冬季节，我们都在虎林、饶河。

你这个画家，把地里雨后带水珠的葵花这样美丽的景色画出来了，你我烟瘾上来了，没有烟抽，就把放在袖筒里的茶叶烧着当旱烟抽。

最是辛勤的还是那布谷鸟儿，我们“烟”还没有抽完哩，它就叫起来，“赶快布谷”，催着我们走过一座小桥，到桥那边劳动去——几乎天天如此。

解 说

同《北荒草》的其他诗有一点不同，《赠徐介城》几乎可以说是在北大荒劳动锻炼、劳动改造的文化人生活、劳动全景的一个缩影。       

首联写劳动情况，劳动是艰苦的，但不失豪情，且有地域特色。

颔联写生活情况，生活中也显豪情。这一联中的“牛饮”是成语，“虎饶”是地名，但拆开来“牛”对“虎”，“饮”对“饶”，对得非常工巧。

颈联写的是在艰苦劳动间隙的情趣——文化人的乐趣和苦趣。

尾联写催更鸟，其实衬托出来的，最辛勤的还是劳动者自身。如果截取颈联和尾联四句，就是一首优美的绝句。其景味俱足，声情并茂，即使放在唐人千首绝句中，也是上品。催更鸟，即布谷鸟，因第六字不得为仄声而改。

徐介城，山东人。到北大荒前是解放军总政治部《解放军战士》社的美术编辑。兴凯湖，在黑龙江省东南中俄两国边界上。

NO.39  赠胡考

 

霜雪能教胃病松，操劳似把敌巢攻。

几经春夏秋冬日，一笑东南西北风。

狼洞难留青面兽，虎林微访白头翁。

不知新四军连队，与此生涯果异同。

句 译

北大荒的霜雪，能让你胃病轻松些吧，辛勤工作劳动，好像是把你病敌的老巢来进攻。

经过了几多春夏秋冬的日子，不论吹的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你遇事都一笑置之。

虎林县七队狼洞这个地方，难以留住如同《水浒》中武艺高强的杨志那样，学养很深的你，在虎林，你曾经信步探望过我这个“白头翁”。

不知道你当年在新四军连队里，同在这北大荒劳动改造的生活情景，果真有些什么不同或相同的呢?

 

解 说

胡考(1912—1994)，生于上海，曾任山东大学教授、《人民画报》副总编辑。

赠诗以诗语话家常。“几经春夏秋冬日”一联，是意境开阔、情调高昂的好句。意思既是指胡，也是自况,诗作者称此联“亦自觉有神”。杨志绰号“青面兽”，以“青面兽”对“白头翁”，是取字面为趣。胡考曾著有小说《新四军的一个连队》，诗人以此入诗，“与此生涯果异同”之意，更能使读者思考。   

NO.40  赠王观泉

 

投荒垂老一尘轻，走石飞沙塞上情。

何日同寻青冢好，此身亲见黄河清。

我从滟滪堆边至，君在蓬莱顶上行。

偶尔相逢成一笑，不知何处不春明。

句 译

到北大荒来，我已是垂老之年，像一点无足轻重的轻尘一样，在这飞沙走石的边境之地，感情也像眼前的景色一样苍凉。

我亲眼看到了新中国成立了，而我们哪天能够一起寻找到如同王昭君的青冢，那样一个好的生命归宿才好。   

我是从如同滟滪堆那样险恶的环境里到北大荒来的，你呢，在长满野草的云山畜牧场上劳动。

由命运的安排，我们在北大荒偶然相逢，会心一笑。友谊使得我们好像还在京城，没有哪处不是有着明朗春天气息的地方。

解 说

王观泉，1958年由部队转业至北大荒，后任黑龙江省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赠王观泉》诗寄托了诗人沉重的身世之感：从一个险恶的环境而来，投身荒原，已是垂老之年，生命如轻尘一点，所见一片苍凉，不知人生归宿何处。在与友人偶尔相逢以后，强颜一笑，聊以自慰。

颔联是逆挽对，“此身”句意在前。

滟滪堆，在四川奉节县东五公里瞿塘峡口，是长江江心突起的巨石，旧时为长江三峡著名险滩。为了安全通航，新中国建国后将该巨石炸毁。三峡大坝建成后，旧址已淹没。在诗中，借滟滪堆喻险恶之境。

春明，借指首都。唐代京城长安东面有三个门，中间的叫春明门，后人因以借指首都。

《赠王观泉》一诗，当是聂老从宋人黄庭坚诗《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有感而发。

黄诗如下：“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入瞿塘滟滪关。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黄庭坚曾被流放到四川五六年，在政治上受过许多折磨。后来，遇到赦免，在经湖南回江西故乡途中写下了这首诗。

聂同黄，在“投荒”这一点上，身世有共同之处。但在诗的情调上，两首诗很不一样。“投荒万死鬓毛斑”，是因为宦海风波被贬，抒发的是个人的忧愁，“鬓毛斑”在“投荒”之后。“投荒垂老一尘轻”，是因为政治运动的结果而“投荒”，不仅是个人，而是当时众多文化人的遭遇，在“投荒”之前已“垂老”，更见悲哀。“滟滪关”于黄诗是实指，于聂诗则是虚指。虚指的含义更丰富，读者的联想会更多。黄已经“生入”滟滪关了，但聂才从“滟滪堆边至”，前途不知如何，以垂老之年，而想到身后之事——“寻青冢”了，所以悲怆有加。黄诗是在赦免之后，故乡在望，未至故乡而“先一笑”，笑得轻松愉快(当然，也有可能是冷笑)，且登楼赏景。而聂诗的“一笑”，仅为宽慰自己和他人之语，“不知……不……”者，仍然透出语带勉强意。两诗的情调，黄诗“岳阳楼上对君山”，所见的是“银山堆里看青山”(同题之二)，比之聂诗的“飞沙走石”，景语不同，情语也就大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