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考上武汉大学

山村里出了个大学生

作者：周楚雁

作者简介：周楚雁，艺名荆楚雁、楚雁、牧牛山人、周前、老土，生于湖北省荆门市京山农村，1982年考入武汉大学，毕业后到北京工作，后考取经济学硕士学位。曾在国企、合资企业、民企、外企和民办大学等机构工作，曾任董事长秘书、业务经理、培训经理、总经理助理、市场部经理、物业管理部经理、产业管理部经理、副教授、主管工程师等职，发表经济管理类论文多篇；爱好书画，任北京神州书画研究会理事、北京市朝阳区书协会员，书法和篆刻作品多次参展并获奖。

大学毕业时的作者

小时候，村民们口头语里，对于去武汉，说是下汉口。因为看到长途汽车经过公社，车上写着的是“宜昌—汉口”。我们公社处在汉宜公路中段，这里有一个小站叫瓦庙集，其实没有车站，只是汽车在此停一下，有人上下车。

那些年，武汉，我只是听说过，知道是省城，没有去过。农村人，去过县城的也不多，不知道武汉是啥样。我考上武汉大学了，在村里，这是一个大新闻。因为村里几十年没有出一个大学生了。

回想我考上重点高中的时候，村里人得知我即将上县城读书，他们见到我就说：“你可以去京山玩几年了。” 我听到这句话，感到有些诧异：“我去上学也不是去玩呀？”但也不应觉得奇怪，因为村民们去过县城的也不多，他们认为去县城就是去长见识。

这次是考上武汉大学，我没有听到村民们说：“你可以去武汉玩几年了。”而听到的是：“我们村里出大学生了！”

有个叔叔来我家，神乎其神地跟我家人说：“前天黄昏时，我看见有一团很大的云，往你们家这边飘过来，一直落在你们家房子上面，停住了。这是吉祥的征兆。”他认为这是上天眷顾我，我才考上大学。

有一位同学的母亲，在村里是一个小神仙，经常给别人施法术看病，当我路过她家门口，她拦住我，跟我说：“你过来，我跟你说啊，有一个神在你头上，是他保护着你，你才考上大学。”

“哦？我感觉没有啊。”我不相信她的话。

“你不要瞎说哦，怎么没有神？没有神你能够考得上？人无神，寸步难行。都是神在帮你。” 她坚持己见，而且说的头头是道。

“哦，好吧。”我笑着答应。她是当地有名的神仙，别人都信她，我就没再分辩。

一天，我在大队新街的街边站着，有几个熟人跟我说着话，旁边有个中年大妈，她听说我就是考上大学的那个学生，立即走过来，好奇地说：“让我看看大学生长什么样，白不白净。”

她眼睛盯着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说：“哦，还行，模样很清秀的。”

又过来一位大妈，她看了我几眼后说：“哦，也不太白净。” 

“大学生也不一定长得白净，聪明就行。”她说的是实话。

当我走进供销社，去买东西的时候，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互相转告：“这个孩子考上大学了。……”

“他考上武汉大学了，真行！……”

“你考上武汉大学了？真不错！要是考上清华大学，将来当中央委员，就更好了。” 一位售货员大姐跟我说。

“谢谢您！”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知道，在人们心中，清华大学才是至高无上的。

我一个长辈亲戚来我家，问我考上了什么大学，我说武汉大学，他说：“别人都是有个具体名称，像武汉钢铁学院、武汉地质学院，你怎么没就一个武汉大学？学什么？将来干什么？”

我告诉他我考上的是武汉大学经济管理系。他问：“你学了出来做什么呢？”

“还不知道。可能到机关、事业单位、企业，也可能到学校当老师。”我跟他解释道。

“当老师就没意思了。读了个大学，只能当个老师，不行，至少也得做个像样的干部。” 他对我预估的那个工作很不满意。

“当老师也是不错的。” 另一位叔叔说。

就因为这句话，这位长辈发了大脾气，竟然对说话的叔叔动手就打。在场的亲属极力劝阻，才平息下来。为了我未来的“官职”，几乎出了血案，多少年以后，回想起那个场景，我都会忍俊不禁，也感到很无奈。

对于我考上大学，大家是高兴的。但是，他们不愿意我将来很平庸，寄予了我更大的期望。我的心理压力更大了。

那几天总是会遇到类似的事情。一天晚上，我和村里人一起去旁边村里看电影，在路上遇到一位阿姨，她得知我就是考上了大学的那个学生，一阵奉承：“啊，恭喜你考上大学！你这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啊。”

我听着很高兴，但无以应对，只是笑笑。我小声问身旁年长的同伴：“这位阿姨是谁？”

他们说：“她是邻村小学的何老师。”

我赶紧说：“老师，您过奖了。”

何老师又猛夸了我一阵。

多少人羡慕我考上大学！我心里明白，这不是在羡慕我这个人，而是羡慕上大学这个机会，是对大学的渴望，是为自己没能上大学而惋惜。

我也知道，考上大学，其实只是一个起点，人生的路还很长。只有不断学习，不停地努力工作，才可能取得一些成绩。

我考上大学后，按常理我家要请客。我们邀请了所有老师、大小队村干部、亲朋好友们来家里聚餐，还请了一场电影，在我家门口放映。

京山市雁门口镇阮沟村

为了操办这场宴请，我和父亲，还有一位叔叔，天还没亮就起床出发，步行二十华里，去邻县天门城里买菜。因为那里有鱼、鳝鱼和泥鳅。我们家经济条件不好，平时连素菜都吃不上，更别说吃鱼和肉。我父亲说：“这个客，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请。”

那天刚下过雨，地还是湿的，又是乡间小路，泥泞湿滑，十分难走，我们三人相扶而行，多次险些滑倒。

我们终于买到了请客吃饭所需的食材，返回家来。

还缺少猪肉，父亲又找关系托人，从供销社食品站买来几斤肉。有人说：“又不是儿子结婚，费这么大劲，请那么多客做啥？”

“这就是大事，比结婚还大。儿子结婚我倒不一定请客了。”我父亲这么答复。

为办好这个请客，从各方面，我父亲都尽了最大努力。

我们请了村里最好的大师傅，又叫几位邻居帮忙，按照当地最高规格，鸡鸭鱼肉，莲藕豆腐，海带青菜，应有尽有，做了几大桌饭菜。

小学、中学的老师，小队、大队的干部，亲戚朋友，一共四五十人参加了我的家宴。他们给我买了一些生活用品——上学用的床单、毯子、洗脸盆、衣箱、热水瓶等等。有的是他们合起来买的，都不富裕。

印象最深的是，初中老师十几人一行，沿着田埂小路朝我家走来。其中一位年轻老师，人长得比较瘦小，手里却提着一台大收录机，大音量播放着流行歌曲《阿里山的姑娘》，一路走来，吸引了很多村民驻足观望和聆听。

“高山青，涧水蓝，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啊…啊…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高山长青，涧水长蓝，姑娘和那少年是永不分呀，碧水长围着青山转。嘿……” 

他也跟着录音机放声高唱，歌声嘹亮。

这高亢、优美的旋律，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后来我才得知，这位年轻老师是刚从县师范分配来的，很有才，会写诗。他成了小有名气的诗人，被县报社聘为记者，后又被某文化部门聘去当了专职作家，这是后话了。

那天晚上，来我家门前看电影的乡亲们很多，也有来自邻近村的人们。我并没有心思看电影，因为很多乡亲们来我家看我，我在家里迎候，跟他们打招呼。

电影开场后，仍然有人陆续走进我家来，要看看我。

突然有人告诉我说：“何畈八队的戴英'邪巴’要来看你，你小心点啊！”我一阵紧张。这个人我不认识，只听说她是个“邪巴”，就是疯子，喜欢打人。不知道她来了会不会发疯打我，我真有些惧怕。

但是，这时候我无法拒绝她进门，只好硬着头皮迎接她。

我家大门、堂门、甚至房门，都是敞开的。农村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可以随便出入。如果渴了，进来喝口水，是常事。

一会儿，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我家来，她身后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年轻人。只见这妇女高高的个子，身材匀称，穿着浅绿色外套，头发披肩，像个正常人，而且还是个美人。她一边走进来，一边说着：“大学生呢？我来看看大学生。”

她走进大门后，在厅屋天井（雨水坑）的边上停下，我站在天井的里侧一边、堂屋门口，家里没有电灯，透着天井上方射进来的浅淡的月光，我大致看见了她的容颜，稍微瘦长的脸型、眉眼也还有神，不难看。

“哦，是你考上大学了吧？让我看看你。”她看着我，说道。

“您好！”我点头答应。见她语言、神情都还正常，我估计她不会打人，就没有躲避她。

她从天井左侧往我这边走近，我还是本能地后退了几步。她好像看出来了，就停下脚步，站在那里跟我说话。

“大学生果然不错，长得眉清目秀的。……你考上武汉大学了呀？！不错，很好！武汉大学是很好的学校……”

“我跟你说一个事，噢，给你引荐一个人，我有个哥哥在武汉大学，他叫戴文清，他工作很多年了；你去了武汉大学，就去找他，他把你一提，就提上去了。……”

我听着她不停地叙说，也一个劲地点头回应着她。人家来祝贺我，我应该感谢。听她说的话，看她的样子，也不像疯子。尽管她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但是她的心意是好的。

进来看热闹的人们，也没有喧哗，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举动，听着她和我说话。

“好的，谢谢阿姨！”我对她表示感谢。

戴英“邪巴”说完就缓缓走出去了。“邪巴”是当地人对疯子的称谓，而且听说她就是个疯子。但这次，我看她是正常人，不像“邪巴”。我虚惊了一场。听说她犯病的时候很吓人的。唉，一个可怜人！

大家对我的关注，就像是遇到了一个天外来客，感到很好奇。

在偏僻的乡村，很多事情都少见。

前几年，大队的另一个小村出了一位飞行员，名叫应堂，也是引起了轰动。我奶奶一听见飞机轰鸣声，就走出门去，用一只手掌遮着眼睛仰望上去，看着很小的银灰色飞机渐渐飞过来，直到飞机从头顶划过，走远了，不见了，跟我说：“这可能是应堂开的飞机。他说他从天上往下看，可以看见他妈妈在后园里晾衣服呢。” 我也望着飞机，将信将疑。

那时候，人们多么渴望我们村出人才。各行各业，都要人才。我们村子出来的人才太少了。当然，现在看来，不一定要出来，在那里也可以做大事业。

那些年，我经常听父辈说，很多年了，我们这个小山村连一个验上兵的都没有。有一年，我们小村一位叔叔验上兵了，大家十分高兴，都恭贺他即将成为一名解放军。可是，就在临行去部队之前两天，出了一个事故——他在拉板车送公粮的途中，发生翻车事故，他的脸部被挫伤，伤得不轻，无法去部队报到，这个兵没有当上。人们感到十分遗憾。

想起这些事，我心情很复杂。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要以平常心对待生活。一切是非成败，都要看淡。

我是我们大队（行政村）走出来的第二个大学生，是我们小山村（自然村）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应该说意义非凡！因为我不仅仅是给家乡挣来了荣誉，更给他们带来了希望。

2023年7月6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