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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源泉河的叙说
传说古老的泉山住着白蛇和青蛇。它们在泉山上修炼了一万年后终成正果,成龙升天,山上顿时涌出两股泉水:一曰白泉(今白泉村),一曰青泉(今汀河村)。白泉水顺着山的北坡流进了富水河,青泉则顺南而下,成为源泉水的源头。



如果说生命是一条河流的话,那么泉山就成为了生命的源泉,老师的生命也就从这里开始。

老师出生的时候,老师的祖父距离最后的河流已经不远了,他留给老师的父亲泉山南坡一大片树木和土地。当春天开始融雪的时候,老师的生命就像云、雨以及日月一样行走,像源泉水一样在移动中生长。

老师的家在南山的脚下,顺着源泉水穿过10里崎岖的山路,到达京山古道“横大路”。它东通应城,西至京山城关,于是老师的父亲组建了一个骡队,雇用10来个长工短工,把山里的木材进行砍伐,然后用骡队运出山外,来往于京山县城和应城盐矿之间,赚取的收入十分可观。

一次,老师的父亲碰见了一个山外富商。那富商和老师的父亲谈起山林的生意来。富商要用5千大洋将他们家的山林买下来。老师的父亲笑了一下,摇摇头。

“你要多少钱才卖?”富商问。

“山上大树小树,你每棵树挂上一两钱,”老师的父亲说,“挂满了,你就买下了山林。”

那富商跟着老师的父亲来到山里,在树林里穿行了两天,只见古木参天,莽树丛深,树木无数。富商在山里住了几天,尽享主人热情款待,再不提购买山林之事。就在那一年冬天,日本人的飞机大举轰炸京山县城。老师的父亲正赶着自家的骡队进县城卖树。也许,他刚好走到一条生命大河的岸边,但是,他没有能力渡过生命的河流,因为他遇上了日本人飞机投下来的雨点般的炮弹,在狂轰滥炸中,老师的父亲淹没在这条大河里。

有些孩童生下来了,从小就跟着父亲的足迹,去翻越高山,跨过河流,年复一年地一直到孩童成长为老人。老师的成长轨迹打破了常态,和他的祖辈所走的路径有所不同。自从老师的父亲死了之后,老师的家人便把南山的树木和土地卖给了那位山外商人,并得到多出一倍的钱,然后在源泉水的下游的石桥湾,置下房屋田地,老师从此从山里走了出来。他不愿像祖辈那样在深山的河畔等待生命结束,他要勤奋苦读,他要奋力跨过生命的河流,去追寻生命的曙光。

源泉水流到石桥转了个弯又静静地向东南流去。岸是绿色,水是蓝色;岸是金色,水是橙色;岸是白色,水是青色;岸是紫色,水是红色。它一路走,一路用碾磨的色汁,写着自己生命的历程,老师的生命河流,也像源泉水一样,开始放飞起来。

老师在19岁那年与他的地主家庭划清界限,成为共和国的一名人民教师。“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老师决定把自己的一生献给新中国农村的少年儿童。他热情、勤奋、敬业,努力帮助贫困农家孩子完成学业,很快成为源泉水一带的知名教师。他带小学六年级班主任,那个时候,学生年龄普遍比较大,所带毕业班,学生年纪和老师年龄差不了几岁。所以,学生把他当大哥哥一样亲近。班上有个女生,年龄比老师小3岁,偷偷地喜欢上了老师。老师发现这个女生上课思想经常开小差,点名批评她,女生红着脸哭了起来。老师觉着自己方法欠妥,找这个女生谈心。女生委屈地说,看着老师工作辛苦,天天熬夜,人都变瘦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思想就开小差了。说得老师也感动了。这个女生毕业后,经常从家里提着东西来看望老师,两年后,老师和女生结婚了。

老师教我的时候,是“文化大革命”的前两年。教导主任介绍说:老师之所以调到我们学校来,是因为他是带六年级的金牌教师。老师很厉害,他有一双像猫头鹰一样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学生。老师带语文课,教作文很有方法。班上有个女生作文写得好,写家史的时候,老师还单独给她开小灶,还专门到这个女生家访问,帮助这个女生把细节改得十分感人。老师把这个女生写的家史当作范文在全班宣读,好些同学听得都落泪了。

到了升学考试的前一个月,远道的学生住进了教室。老师把办公桌搬进教室,放在靠墙的角落里办公。白天,算术老师上课的时候,老师把办公椅放在教室后面听课。老师的寝室就在教室的隔壁,到了晚上,他把铺盖搬进教室和学生住在一起,方便照顾学生的生活起居。时有外校老师来校参观备考,老师不让他们进入教室,以免打搅学生学习,或不愿把备考秘密张扬出去。那一年,老师所带毕业班参加全县统考,有10多名学生考上普通初中,在县里名列前茅。

生命中总会有无法跨越的河流,终于有一天,在这条河流里,我看到了老师灰暗的影子。


“那时年轻,不懂事,太冲动,让你见笑了。通过20年的改造、反省,重新做人……”

我打断老师的话:“不是您的错,委屈您了……”

老师小心翼翼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签字时,我看见他的额头如灰色的山岩,湿润了眼角。恐惧像生命河流中的洪水一样,把老师一次又一次淹没在里面,他在洪水中挣扎,希望有一天,成为洪水中生还的人。

20年的岁月在噩梦中度过。20年的岁月在妻子、孩子、油盐柴米里无声无息地飘然而去。20年的岁月,生命的河流哪里去了呢?源泉水,它好悲哀。于是,它闭上眼睛,它的眼前一片黑色。


源泉水在川流中来去。它在诉说老师儿子的委屈。

老师的儿子叫杨生。小时候跟着老师读书,小学毕业后,杨生没能读初中,不是成绩不好,而是家庭出身为地主成分,政审不过关。老师的儿子不能升学读书,如今人以为奇,当时并不足奇。杨生只好回到石桥湾,跟着源泉水南水北的孩子一起到河滩上放牛。几年后,他初长成人,田间农活,栽秧担草,耙田犁地,粗活细活,样样能干。和杨生一起放牛的孩子,都纷纷相亲,杨生是地主子女,压了头,所以一直耍单,心里着急起来。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源泉街南袁家台有一以种菜为主的曾家,生有三个女儿,家里也是地主成分。老大老二不愿留在家中,早早地寻了人家嫁出去了。最小的一个三妹,年纪17岁,人都呼曾三妹。曾家要把三妹留在家中招女婿。三妹每天挑菜到源泉街上卖,因为性格好乖巧,人长得风流俏皮,很惹人喜爱,源泉街周围一带人都知道曾家三妹要招上门女婿。杨生喜欢上了三妹,但不成,三妹也要寻个成分好的后生做夫君。杨生心里凉了半截。

袁家台北头贫协组长郭老汉,家有两个儿子,只有一套房子,小儿子郭小平还未找人。郭老汉早早地盘算起三妹家的房产“肥水不落外人田”,于是托人到曾家提亲:先把三妹嫁到郭家,答应给三妹父母养老送终,曾家房产则由小平和三妹来继承。曾家应允了,三妹心里也乐意,两家择定于来年10月完婚。时下“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刚好又出了林彪事件,闹得全国上下沸沸扬扬,风声鹤唳。

一天夜里,源泉的支书突然来到郭家和郭老汉喝酒聊天,有意让老组长推荐一名民兵连长人选。

“你看小平如何?”郭老汉一脸从容地问道,“初中文化,人也出众。”

“怕是不行,他找的对象是三妹,地主成分。”支书想了想说。

坐在桌上的郭小平急了眼:“支书叔叔,您帮个忙,行不?”

“现在阶级斗争形势严峻得很,”支书说,“大是大非问题上不能含糊。”

郭小平缠着支书说好话,于是支书问小平:“要曾家三妹,还是要连长?”小平坚决地说:“我要连长!”话说出口又后悔,心里想着,只怕是伤了三妹的心哪。

支书笑了:“我看你小子不错,今后兴许能接我的班。”

郭小平又一想,曾三妹人是长得标致,但不能把前途毁在一个女人身上。于是,当着支书的面表硬态:“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明天就去把婚退了。”

之后,郭小平当上了民兵连长。到了来年10月,郭小平和支书的外甥女喜结良缘。英雄美人,可谓美满姻缘。郭小平结婚那天,三妹的父亲还硬着头皮去送了贺礼。三妹几天不出门,一面在家里理菜,一面垂泪,哭得像个泪人儿。

老师带着礼物,登门曾家提亲。曾家夫妇应允了这门亲事。这次由不得三妹做主了。杨生来到曾家做上门女婿,并未圆房。三妹心里难受,也不肯接受他。二人虽同进同出家门,那只是表面现象。三妹心里很空:两个地主子女结婚,下一代还是个“黑崽子”,何日是个头?她心里痴痴地想着郭小平,恨不得一脚把杨生踹出家门。杨生和三妹在家里很少说话,曾家夫妇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时常给杨生和三妹留出独处空间。杨生主动与三妹搭话,三妹爱理不理。三妹一个人关在房里,杨生进房去,她一脸嗔色。杨生见三妹坐在床沿上,便往床沿上坐,三妹起身站到房门口,让他十分尴尬。杨生在曾家过了几个月,反而和三妹关系生疏起来。慢慢地二人打起冷战来,一到晚上,杨生独自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无聊至极,便倒头睡觉,换得个梦中微笑。

杨生在曾家实在憋闷得太久了。一天夜里,他独自一人来到了源泉水边。夜色弥漫,晚风黑得诡异,罩住两岸的旷野村湾,只有源泉水,褪去了白昼的景色,在天空闪烁的群星下,铺上了忽明忽暗的一层冷光。杨生陷在了黑暗中,向着黑魆魆的泉山方向,大声呼唤着:父亲的山啊,母亲的河,请给我力量,给我幸福和希望!这悲怜祈求之声被这黑夜直生生地吞噬而消失了。生命的曲水,竟会是这般黯然!

大年初一,杨生一个人回石桥湾给父母拜年。他双膝跪在父母面前:儿子无用,没有把三妹带回家来。老师见状,自知儿子在曾家过得不顺,赶快扶起杨生。老师对儿子说:“孩子,难为你了。回去吧,曾家才是你的家。”吃过饭,老师把儿子送到源泉水边,告诫儿子:坚持住。过了这个村,没有这家店,守望黑夜,就会迎来光明!一时风生水起,源泉水哗哗地发出声响,把老师的话语淹没在流水里……

转眼到了10月,源泉水上游开始打鸡公塔水坝,杨生和三妹同时上了水库工地。三妹被当作男劳力分在杨生车组。杨生重活累活扛着干,主动照顾着三妹子。三妹是个明白人,收工后,把杨生的衣服拿过去洗,这在外人的眼里很是平常,杨生却很意外,几个月下来,两人平添一种感动。施工仍在进行,阶级斗争氛围越来越浓。到了春节前夕,一场“抓革命促生产”,“大批促大干”的活动开展了。杨生和三妹呆呆地坐在油灯前,心情一阵紧过一阵。这时一只山猫正沿着屋檐的裂隙走,嗷嗷地唤出白天里不眠不快的恨意来。一阵北风吹过屋顶,山猫踏翻了一片瓦,瓦掉下来发出清脆的响声。杨生一惊,三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我好怕。”杨生抓住三妹手不放:“别怕,有我在。”他抬手张望四周,没有人,只见土壁上一对人影依偎在一起,两颗心才平静下来,三妹把头贴紧了杨生胸脯,杨生的泪水泉水般地涌了出来……


源泉水哗哗地流出了一条亮晶晶的水路,这条水路顺着汉水一直流到了长江,变成这条大江里的一朵浪花。无数朵浪花汇成了一条生命的河流,它茫茫一片,让人忘记它是切切实实的水,可掬可捧的水。它精神焕发,像一股飞奔的力量,喧嚣着滚滚向前。

那一年,老师退休了。那是他第一次来到江城,还有他的老伴。火车在长江大桥上经过时,孙子和孙女问爷爷:为什么叫龟山和蛇山,它们长得像龟和蛇吗?是的,老师说,有一个神话故事,说是洪水泛滥时,上帝派龟将和蛇将来到这里镇守大江,于是龟将和蛇将背来两座大山放在江南江北,从此这山打上了龟和蛇的印记。老师说完,望着江面,看见江水后浪推前浪,正浩浩荡荡向东流去,他激动地对两个孩子说道:这是一个击波逐浪的时代,现在轮到你们了!大孙子说道:我也要学习龟将和蛇将,长大后来江城做事,造福人民。小孙女不甘示弱:我要做那长江里的一朵浪花,走向大海,走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去!“我希望看到你们个个有出息。”老师的笑甜甜的。生命的河流便是这般在希望和期待中延伸下去,时间的河,定格在20世纪80年代末。

十年后,在京山县城三角洲的一个窄巷里,我和妻正向河边走去,碰巧遇见了老师。老师已年逾古稀,却看不到逐渐苍老的容颜,而显得精神矍铄。妻子也曾是老师的学生,于是,我们问起老师的近况。

“忙着呢!”老师说,“跟着两个外孙陪读。”

“您的孙子和孙女呢?”我问。

“一个刚进华科大读研究生,一个今年才考进武汉理工大。”看得出,老师心中有一种快意。

“您一直带着他们?”

“是啊!”老师说,“儿子和媳妇在家种责任田,我和老伴带着孙子和孙女,在县城租了个屋子,陪着他们兄妹读书,一晃就是10个年头了。这不,外孙子外孙女接着又跟来了,怕是还有一个‘五年计划’呢!”

“您还教他们?”妻子想从老师那儿获取一点教女成才的方法,于是打探地问道。

“我哪能教他们,你们的师母管生活,我管孩子们的学习。”老师说,“我的任务是守住他们。”

老师把“守”说得很重。从回家的那一刻起,到第二天孩子们离家止,他就是一个影子,守在他们身边:守住他们的时间,守住他们的学习,守住他们的规矩,守住他们的思想,守住他们的环境。老师说话的时候,鹰一样的眼睛关注着我和妻子。我和妻子目光相视时,会心地笑了。我们与老师分手后,老师朝学校方向走去,背影消失在人流中……

人生是一种能力,也需要想象力,意志坚定的人,只要在心中运用想象力,就能达到超人的境界!老师的河流里,老师的血脉里,老师的人生里,他没有去关怀外在的世界,因此,他内在的世界才会如此强大。

源泉水啊,走过了罹难,走过了苦难,走过了磨难,走过了千辛万苦,突然在石桥转弯的地方放下了它的身段,悄悄地流进汉水,溶入了大江大海。生命的河流,追求过幻想,追求过狂热,转而面对现实,终其一生,终于跨过人生的苦海,到达遥远的彼岸。多么漫长的岁月啊!

除了坚守,还会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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