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追悔说过的话

京山文峰公园 秀色（老黄牛摄影）

十三年前，父亲病重，他预感大限将至。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你小时候，我经常打你，你恨过我吗？”我当时没怎么细想，脱口而出：“恨过。”父亲听了我的回答，久久地默默不语，只差老泪纵横了。

的确，我曾非常惧怕父亲的威严。小时候我调皮，父亲工作忙，顾不上跟我讲什么道理，总是先揍我一顿再说。父亲要揍我很是执着。有回我正要挨打，电话铃响了，我趁他接电话，赶紧夺门而逃。谁料想他竟撂下听筒尾随而来，硬是把我拽回来重施家法。

儿时，我对父亲的教育方式很不理解。那时很多小孩总是眼巴巴盼望父亲下班回家，而我最盼父亲出差，他走得越远越久，我越开心快乐。

经历了漫长的成人生活，我才真正体会到父爱的深厚。

父爱不像母爱触手可及，瞬间就能真切体会得到。父爱天生无语却细腻。我年少远离父母，独自漂泊在外，交通不发达的年代，更长时间才能回去看望父母。每次刚进家门，小妹就会高声喊道：“妈妈，你的宝贝儿子回来了。”母亲顿时喜上眉梢，让人感到特别幸福。而父亲在一旁默默无语地打量着儿子，心有喜悦却不流露。

有一回，隔着很长时间，我探亲刚进家门，就看到父亲正在厨房亲自操持我喜欢喝的煨排骨汤。我向他打了个招呼，就去了客厅与母亲聊天。过不一会儿，厨房里的父亲按捺不住了，身上系着围裙，径直奔到我跟前，说：“看到你的老爸爸忙活，也不来帮一把？”我不假思索而且语气生硬地回答：“干吗搞得兴师动众的，不就是剁排骨吗？”父亲顿时面带愠怒，一气之下跑进厨房，从灶台上一把将自己平日煎中药的瓦罐从窗户扔了出去。

父亲平素很少下厨房，我突然意识到父亲是想借一起做家务与我拉拉家常话，享受享受天伦之乐，这才感觉父亲心情糟透了，于是赶紧一边陪着不是，一边解开父亲的围裙上灶台干活。

父亲严厉的教子方式，是受“棍棒之下出孝子”传统观念影响而形成的。其实，他骨子里是疼爱儿子的。下乡那会儿，我每年返城过完春节就回到乡下去。那年直到清明过后，我还赖在家里不走。生产队长为买育秧薄膜找到我家里来了。我当时正好在里屋，平生惊奇地听到父亲撒谎。他说：“儿子病了一段时间，是我让他留下的，请你多担待。”那一年，我在家呆了大半年，每天对着书学着做菜，至今仍偏爱烹饪。

京山乡村秀色 （老黄牛摄影）

阅历是最好的教科书。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我渐渐深入体会到父亲的爱。我谈女朋友那会儿，父亲听说对方家境不好，毫无嫌弃之心，并亲自登门拜访，见到女方一家六口人挤在十来米的小屋里，就自己掏钱在她家住宅门前空地上，建起了二十平米两居室的红瓦平房。后来，因为两地分居问题难以解决，女友的母亲认为县城以下都是乡里，寻死觅活地反对她跟着我到京山工作，无奈之下，我与她只有分手。对此，父亲却坦然以对，从未抱怨自己为她家所做的事。我成家前，自买木料准备做家具，父亲听说后，风尘仆仆赶到京山，看到当地木匠所打家具样式陈旧，从不轻易麻烦别人的他，回去就找到省轻工厅的战友，联系了省内最好的家具厂，为我买了一套款式新颖大方的出口家具。至今这套家具还在家里，天天看着它们，如同父亲就在我身边。

大到谈婚论嫁，小到生活琐事，父亲无微不至关心着我。我是父亲的儿子，也是他的冤家。由于两代人观念差异，加上我性子急，缺乏修养，有时脸红脖子粗地与父亲争吵，全然不顾他的感受，因而伤着他的心。后来他年岁大了，我才对自己的放肆有所收敛。父亲的战友王群任武汉市委书记几年，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埋怨他不利用这个关系调我回武汉而与他发生争执，一气之下摔门而去。离家没几步，我觉得自己做得太过火，父亲此刻不知怎样地伤心。我赶紧返回家去，连声向父亲陪不是。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目光里宛若看到游子归来的惊喜，听到父亲谅解的话语倍感亲切，感觉世间再没有比他的声音更好听了。

父亲行将走到人生尽头时，想亲耳听到儿子说从未怨恨过他，带着宽慰的心境离开人世。我却不理解父亲的愿望，说了恨过他的混账话，恐怕至今父亲在九泉之下仍不得安魂。父亲去世后，我时常为这句话追悔莫及，尤其时逢清明时节，心里极其难过。

（陈斗波 ，作者系京山市供电公司退休干部）